「你也一样,不要再去作战了。你入门虽晚,却深得本门要义,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大儒。要尽心尽力辅佐你四师兄,光大我教。」
「徒儿遵命。」刘毕不知为何一边回答,眼眶中却一边泛起了泪水。
「好好好。」端木敬德看着东边初升起的的太阳耀眼夺目,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出神似地对自己喃喃言道,「当今之世,我儒家与墨家并称两大显学,徒众遍及七国,弟子皆上万人。但是路枕浪呵,在遥远的将来你墨家的学说未必见得能传承下去,未必能成为行事的准则,你千算万算,毕竟少算了老夫这一步吧」
「或许在你们之中,」端木敬德很快又恢复了他平常的严厉,「有人会觉得这英雄也太容易当了。甚至认为,谈直却可以办到,自己未必就不能办到,那好,我这还有一个当英雄的机会。有这种想法的人,现在就可以站出来。」端木敬德看向脸色苍白的邵广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好歹有这种勇气。但邵广晴却不言不语。
「路大钜子跟我已经商议过了。」端木敬德续道:「一来,如今桂陵城门已经严重受损,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虽然与白芊红那妖女的约期将至,但若秦军再度兵临城下,只怕难免城破之恨。二来呢,城中军民也着实禁不起这样的车轮战,若是放任不管,定然是撑不过今晚了。所以我与路大钜子商量,无论如何,要逼使那妖女白芊红在今晚太阳落山前鸣金收兵」众弟子听闻此言都是面面相觑,虽然谁都不敢接话,但人人心中皆想:「那妖女好不容易眼见城破在即,哪肯轻易收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条釜底抽薪之计罢了。」端木敬德知大伙儿不信,继续说道:「几个月前,墨家弟子秦照,就是身材特别矮小的那个孩子,依路枕浪的意思,偷偷率人挖穿了一条地道。那地道直达秦军驻扎粮草的附近」无须端木敬德再说下去,听到这里已经有人叫了出来:「可是要放火烧秦军的粮草」
「正是热锅底下没了柴火,自然就凉下来了。数万大军无粮可食,要进行补给又不易,白芊红别无他法,只得以军就粮,先退回濮阳再说。那时双方约期届满,妖女自刎谢罪,秦队留守濮阳城中,我方正好得以喘息,修复耗损再召援手入城。」端木敬德一口气将连月来与路枕浪的计议说出,随即环视众人,又道:「我与路枕浪反覆计较过,潜入敌军后方的人不需多,五百精壮应该够使了。这人嘛,我们跟墨家各出一半,为师并不勉强,如果有人自愿前往,便自个儿站出来。」在场的儒家弟子们日日与秦军交战,深知对方既勇且悍,平日出城迎敌也是倚着城墙作战,从不敢作孤军深入的打算,即便是墙头上有自己人,用弓炮弩石甩手箭种种武器加以掩护,出城者仍是十伤其五。如今只五百人悄悄穿出地道,潜入敌军后方阵地杀出,无论能否成功烧去对方粮库,都绝无生还的可能。或许是想到此节,一时之间,千余名弟子中竟无一人有所动作。
「让我去吧,师父。」
沉默之中,素来很少在人前发表意见的杨宽文开了口。杨宽文轻轻拍了拍前些日子受伤的左腿,慢慢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要去。这脚伤已大致愈合,所幸在地道中行走也无须快。师父,请让我领头主持这次行动。」杨宽文说话时,所有人都紧盯着他看。对于过去十数年间从不跟师兄弟们争功的大师兄,突然主动揽下这么一桩有去无回的行动,有人吃惊、有人不能理解。但大部分的儒家子弟打从入门之后,便在各方面都受到杨宽文的种种照顾,他们很快便体会到正因为是这种无法生还的任务,所以大师兄才主动请缨上阵。
「千古艰难唯一死。」
「能事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倒也还不坏。」
「算我一份。」
「我跟著大师兄走。」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杨宽文表达了自愿前往的意愿之后,便有儒家子弟接二连三地站出来,很快地就凑足原先预定的两百五十人。这二百多人,人人都深受儒家长久以来的学术熏陶,其中更有大半受过杨宽文的深恩。他们的神色语调或许都显得紧张,但他们看向杨宽文时,嘴角上却都带着微笑,仿佛等会儿要去执行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防御工事罢了。「好好好。」端木敬德噙着泪,叨念着:「我就知道我儒家弟子们,没有怕死的。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儒家人马来到地道口时,墨家钜子路枕浪与秦照等人已在此处相候。以秦照为首的墨家子弟们,为了不要跟着身着黒盔黑甲的秦军相混淆,脱去了平素穿着的黑色短打,也换上了白衣白袍,使得墨家的二百五十人与儒家的二百五十人站在一处,几乎没有不同,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似地。而此时没有上战场的其余两家弟子们,也纷纷来到此处为这五百人送行。
「对。等会儿我们全部进入地道之后,张大哥就负责率人将这些碎石、泥土填入,将地道封死,以免秦军反而利用地道潜入桂陵」策划执行此次地道突袭的秦照,忙虽忙却是有条不紊地在地道口指挥,同是墨家弟子的张京房专注地在旁听他解释,秦照又道:「更重要的是等到地道完全填死了,务必记得要将旁边大缸中的糯米水全都灌下去」张京房回道:「兄弟放心,我一定办到。」「那就拜托大哥了。」秦照交代完这边,随即又去关照别处。花升将此时正将装满菜油的几百枝竹筒点交给杨宽文,请他代为分发。秦照见状,巨细靡遗地细细交代杨宽文,如何将燃火的工具小心地与这些竹筒隔开携带。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与墨家钜子路枕浪,两人则在一旁并肩站立,看着这百来人穿梭来回忙碌著。
「都是大好的男儿。」端木敬德突然开口说道。
「可不是呢。咦」路枕浪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突然一瞥眼瞧见这数百名白衣白袍的人群中,有一张特殊的脸孔,路枕浪连忙快步向前,走到那人身边,「荆兄弟」路枕浪喊了出来,满腹狐疑地问道:「荆兄弟为何在此」
「我」荆天明正往自己的头上浇上菜油,没想到突然被路枕住,当下尴尬万分。而与荆天明站在一处,也同样在浇淋菜油的儒家子弟,经路枕浪这么一喊,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却被人混了进来,几人脸上顿时显出愤怒的颜色。路枕浪见状,拉了拉荆天明的袖口,道:「我们上旁边谈去。」荆天明也只好放下手中油勺,无奈地跟随路枕浪离开。
「我记得此次行动,除了墨家、儒家两派子弟,并没有邀请其他武林人士参加。」来到人少处,路枕浪随即变得疾言厉色,咄咄逼问道:「你师父盖聂知道你来这里吗你不怕他伤心看你的样子,只怕是不告而别,偷偷溜来的吧」
「我师父他他不知道。」荆天明微微张口,但想路枕浪是瞒不过的,干脆便直说了:「这是我自己自作主张。」
「怎么这五百人中有你放心不下的人」路枕浪摇摇头,打量着荆天明又追问道,「不然,你为何硬要参加不可你应该知道这次行动有去无回」
「我知道」荆天明生硬地打断了路枕浪的话,几乎是无礼地回道:「我当然知道请让我参加,我自告奋勇还不行吗」
「不行」路枕浪斩钉截铁地答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想去但就凭你是荆轲大侠留下来的唯一子嗣、又是盖聂盖大侠最后剩下的弟子,只要有这两重身分在,我就不能让你参加这种绝无生还机会的行动」
「血统身分呸」荆天明突然用极为不屑的态度,疯狂地乱喊起来,「那是甚么鬼东西这不行那也不准如果都不行,那不该死的人为什么都死了都死了啊我想死都不行吗让我死、让我死,让我参加、我要参加」荆天明边喊边想向人群中跑去,「你有几天几夜没睡了吧」路枕浪看着荆天明血红的双眼,拉住了他的手,「去睡一下吧。」
「谁要睡我很好」荆天明死命地挣扎,想要抽回被路枕浪扣住的手,但即便是他全身上下都用菜油淋了个透,就是无法挣脱路枕浪那铁环也似的手。「你失态了。」路枕浪微微责备道。他猜想或许是盖兰猝死、高月离开等事,让荆天明心烦意乱,但自己对这些事的臆测,实在不宜在此时此地说将出来,所以只是转头叫来荆天明的好友花升将,好生吩咐道:「照顾你的朋友,别让他混进去了。」花升将点点头,随即伸出两臂将荆天明给牢牢抓住。
「钜子。」「师父。」秦照与杨宽文异口同声叫道:「大伙儿都准备好了。」路枕浪与端木敬德互望一眼,两人都点点头,吩咐道:「那便走吧。」
有了钜子跟掌教的命令,儒墨两家总计五百人,在秦照、杨宽文两人的带领下,鱼贯走入地道。那地道入口低矮而潮湿,众人身上又涂抹了油,使得大家不得不弯着腰,将手搭在前方人的肩膀上,两人一列依序缓缓前行,五百人宛若一只蜿蜒的长龙,无声的渐渐消失在那张只通往地府的大口中。
「放开我。」荆天明在旁将一切都看在眼底,他悄声对好友言道:「我不会去的。你放开我。」「嗯。」花升将闷声答应着,却没有放开双手,反而是顺势将头埋在了天明的肩膀上,「刚刚走下去的那个秦照,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看不出来我们一样大对不对他长那么矮」花升将边抽泣边说,他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在荆天明的脖子上。荆天明觉得眼前这副景象极不真实,就好像那天高月明明是甘冒奇险来跟自己相会,却变成了一场诀别。「又有很多人要伤心了吧」荆天明在心中自己问自己,「这五百人也有亲人好友,他们也会像我或是像花升将一样伤心吧」
「倒上」当这五百人离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墨家弟子张京房一声令下开始填沙、倒土,很快地就将地道填满,最后依照秦照离去时的交代,灌下了糯米水之后,从外表上便再也看不出大地的伤痕。花升将可以走到上头,用脚踏了踏,又跳了一跳,只感觉到脚下的黄土十分扎实,现在朋友们是不可能从这里回来了,即便是他们没能成功穿出地道,没能成功对秦军进行突击,也是不可能再从这儿回来了。「混蛋可恶」花升将对天狂吼了几声,「为我的兄弟,我要杀光你们来吧来吧」荆天明没有说话,但他也觉得心口那里有一把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路枕浪跳上城头,对大伙儿喊道:「我们要为他们争取时间,依脚程而言,秦照、杨宽文等人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目的地。在他们突袭粮库之前,我们要尽可能的反攻,逼使更多的秦军出营攻击桂陵城,留在后方的秦军越少,他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出城迎敌」端木敬德举剑高喊。
「出城迎敌出城迎敌出城迎敌」在路枕浪与端木敬德的鼓动下,所有武林豪杰并齐士都抖擞精神三呼起来。方更泪率人将城门打开之后,两扇已如累卵的城门差点都关不起来了。路枕浪、花升将、张京房打头阵,率领墨者负责冲散秦军阵脚;端木敬德亲自率领谈直却、刘毕等弟子组成八个八佾剑阵紧接在后,以阵法负责绞杀散乱的秦军;朱岐、杨隼、盖聂、赵楠阳等人率领着齐士与武林豪杰,一队队手拿枪戟冲杀出来,亦是势不可挡。这批悍勇绝伦的战士们来到战场,连素有纪律的秦军也乱了阵脚,惊惶起来。领头的秦军将领不得不吹起号角,要求后方增援。只听得号角声一声声递送出去,原本正在后方营帐处休息的秦兵立即遵守号令,持枪带甲增援前方。
路枕浪手下不停地砍杀,眼睛却随时注意着秦军的活动,眼见后方增援的秦军已走到半道上,也开始紧张起来。路枕浪很明白,自己率人出城的目的只在引秦军出营,却绝不能让他们与增援的秦军交手,否则将伤亡惨重。路枕浪攀上城头,焦急地眺望着秦军后营粮库的方向,只见稀疏的小队秦兵在巡逻着,却连一个白色的人影也没有。端木敬德也冲了上来,万分焦急地问道:「看见了吗」「没有。」路枕浪摇头道:「论时间,应该是出来了。」端木敬德又问:「该不会地道崩塌」「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路枕浪的眼睛直视前方,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小小变化。端木敬德又问:「怎么办要坚持下去,再等等看吗」「不不能等了」路枕浪眼见增援而来的秦军,距离众人不过百尺之遥,立即下令道:「退大伙儿这就退回城中」
众人得到指令,立即开始奔回桂陵城中。但花升将与荆天明却不肯就这样退走,他们尽可能的拖延、尽可能的掩护自己人退走、尽可能的殿后,还有许多儒墨两家的弟子也如法炮制,他们不敢违抗将令,只是希望能延得一刻是一刻,只是希望能在撤退之前看见火起,只是希望自己的兄弟、或是他们自己,谁都没有白白牺牲事实上,连端木敬德都口中边喊着「撤退、撤退」,脚下却连一步也不肯向桂陵城门靠近,任凭脸上那一把白色长髯化作红髯。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撤兵的铜锣声震天响起,增援而来的秦兵,听见锣响,更加快了脚步;而在城脚下激战的众人,却还在拖延。路枕浪怎能不知大家的心意,他一把抢过张京房手中的巨锣拼命敲起,向众人吼叫道:「撤退撤退」
「火火是火」先是镇守城门的张京房一嗓子喊了出来,他指着秦军后营粮库的方向,忘我地大叫,「天啊起火啦成功啦」紧接着便哭了出来。张京房这一声喊,比什么锣声都有效。豪杰们一听火起,顿时人人争着撤退,只为爬上城墙,亲眼看一看那火、亲眼看一看那些弟兄。
刚开始是一抹淡淡的黑烟腾空而起,然后很快的变得浓郁,一股又一股的喷向天空。之后,才有亮光跟红色开始闪动起来,跳跃似地,仿佛盛夏的花朵会在某个早晨间突然全部盛开了。桂陵的城墙上,完全听不到那儿的声音。眼前只像一幅画,一张无声的画。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张画看。看那铺天盖地的黑烟与黑甲,是如何吞噬了那本来就只占了一丁点儿画面的白。无论城墙上的人再怎么不舍,远方的白色接二连三地倒下了,一点一滴,最终完全消逝在画布上了。花升将扑通跪倒在地,哭喊道:「秦照好兄弟哥哥今天已经为你多杀一百来人,陪你好生上路。你走好、你走好呀」「宽文好徒弟啊」端木敬德眺望远方,喃喃自语,老泪纵横。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同样也是伤心欲绝,哀悼着他们的兄弟朋友。荆天明靠在花升将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让他痛哭。不知怎么着,荆天明自己已没了眼泪,这种生离死别,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停过,伤心伤心还是伤心每次伤心时都以为,在这世上再没有能让自己更伤心的事情了。但是,下一次却又伤得更重、更重「我绝不再伤心。绝不再流泪。」荆天明在心中暗暗对自己承诺,却又不知在他的心底深处,愤怒已取代了悲伤的位置。
「掷石」众人返回城中之后,路枕浪立即发令。张京房、元浩仓等人则立刻将准备好的大石、碎石、火石诸物,向压境的秦军丢掷过去。被路枕浪诱来增援的秦军,刚刚开拔到城下,就遇上掷石攻击,顿时死伤惨重。加上军粮被烧,火势凶猛,至今仍未熄灭。秦兵人心惶惶,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先回营救火,还是继续攻击桂陵城。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路枕浪屏息以待的撤兵锣声,终于在五天四夜之后,在彼方响起了。秦军如潮水般依序退去,路枕浪看着在风中摇曳招展的帅字旗,心想:「现在就等白芊红撤兵了。如果一切皆如预料,白芊红应该会下令连夜撤军,那么明天早晨起来之后,桂陵城外应该不会再有秦军的影子了吧只是不知道白芊红有没有什么奇招」路枕浪摇摇头,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白芊红脸上的微笑,自己也微笑了起来。「等吧。不知道、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但路枕浪心中很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夜晚对他、或对白芊红来说,都会是非常精彩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