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双方约期只余七日,齐、秦两国于桂陵城内外皆似群蚁般忙进忙出,片刻不得闲。路枕浪处将士原分三拨以鼓声为号相互交接,到如今鼓声擂擂沸腾澎湃,竟似没个停。白芊红为求速胜率所余五万秦兵,不分昼夜强行攻城,完全不取巧,云梯车、投石器、强弓硬弩配上悍勇已极的秦国步兵,一波又一波结结实实地轮番压制桂陵城下。秦军人多势众,尚有休憩可言,但桂陵满城军民却是毫不得喘息,如此三昼夜打将下来,秦军两次仗势欺近门下,以镶铜巨木撞门,城门虽未被撞破却危如累卵,只怕难再受一击。到得第三日日落,桂陵城内已是伤亡者不计其数,兵将疲惫、百姓哀鸣,但城外秦军攻势却未有缓减之象,豪杰们浴血奋战,几日不曾合眼,除了偶尔发出一些粗重的喘息声,谁也无力再多说些什么,但齐国百姓们之间确实谣诼纷纭,人心惶惶,只道桂陵城怕是撑不到天亮了。
深夜时分,食棚附近几家民房前,上百名儒家弟子东倒西歪睡成一片。原本为了守城之便,几日前,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便离开了西官廨,搬到此处。这些儒家子弟皆是好不容易才能小睡片刻,因此个个都睡得异常的沉。邵广晴与谈直却两人领着几个弟兄,亲自在暗夜中巡逻,一方面护卫着自己兄弟,另一方面也好随时注意城头上的战况。
城墙外头杀声震天,墙这头则是各式鼻息与鼾声齐响。邵广晴在众兄弟身边轻轻踱著步,尽可能不打扰到他们的睡眠,也别让他们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这样的夜晚是奇异的,邵广晴心中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能胜利吗或许吧或许能亲眼见到白芊红自刎哪。不过也有可能,几个时辰之后,自己便跟眼前这些兄弟们一起倒在战场上了」想到了死,邵广晴的思绪便自动转向了别的念头紫语,她既是颍川双侠的女儿,跟自己便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只盼这场战争快些结束,那时定要父亲跟颍川双侠提亲不可只是万一万一自己不能活到那时候呢邵广晴想起昨夜紫语对自己的魅惑与殷勤那女人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只要能拿到父亲身上那块白鱼玉佩她便是自己的了邵广晴感觉一股热气直往脑袋上冲,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一眼端木敬德正在休息的小屋。
邵广晴壮起了胆子悄悄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端木敬德的鼻息如雷,正沉沉睡着。「别怕。别怕。爹若是醒了,就说我是来问安的。」想起紫语的娇娆媚态,邵广晴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侧身而入。他先在原地站定一会儿,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再蹑手蹑脚地靠向床边,见端木敬德仰面而睡,浑然不知床前有人,邵广晴心中不禁叹道:「爹年纪都这么大了,别人打仗还硬是要来蹚这趟浑水,也真是难为了他老人家。」一会儿又想:「幸亏是爹已经这么老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轮到自己当掌教」如此站着又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定决心,伸手去取那块挂在端木敬德脖子上的玉佩。
一条红绳将玉佩挂在了端木敬德胸前,邵广晴心中栗六,颤抖着手慢慢伸将过去,只觉得下一秒钟捏住了玉佩的前端,就在此时,端木敬德却好巧不巧地向右翻了个身,邵广晴深怕惊醒父亲,连忙放手,那玉佩遂噗地一声被端木敬德给压在了身下。邵广晴被老人家这一转身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儿就叫出声来。别说那白鱼玉佩如今被父亲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就是刚才差一点儿就碰到父亲的肩膀,就足以让邵广晴打退堂鼓。邵广晴蹑手蹑脚一步步地摸黑退出房外,直到轻轻掩上门缝,确定并没有把端木敬德吵醒为止,这才拔脚逃命也似地奔离。
邵广晴离去后,端木敬德又打个呼噜,忽地坐起身来。原来打从邵广晴溜进房中,端木敬德便随即惊醒,他原本以为是有奸细混入房中,要取自己性命。但听那人动静,似乎仅仅是个小贼罢了。但那偷儿进屋之后,却又不立即东翻西找,端木敬德满心狐疑,暗暗将眼睛张开一条细缝,这才发觉那无用的偷儿竟是自己的亲生爱子邵广晴。
端木敬德不知邵广晴为何溜进自己房中,索性继续装睡,心想倒要瞧瞧这不肖子意欲何为邵广晴伸手要来取玉佩之际,端木敬德本想起身大骂,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一喝骂,屋外众弟子必定冲进屋来。邵广晴身犯多条戒律,加上这般无耻的行为,教他日后如何做人端木敬德人虽严肃,毕竟有舐犊之心,这才假意翻身,吓走了儿子。「不肖子。不肖子。」端木敬德背倚着墙口中喃喃念道,脑中却想起了邵广晴小时候的模样,自己是如何对他寄予厚望,如何为了免除骄气要他跟随母姓,如何念兹在兹要他修身养性,想着想着老泪纵横,不知何时湿了衣襟。
「宽文宽文」不知过了多久,端木敬德踱出屋外放声喊道。他这么一喊叫,原本睡倒在附近的儒家弟子纷纷惊醒。杨宽文两日前于战场上左腿深受一刀,此时见师傅招呼,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跑了过来。端木敬德言道:「宽文,你去叫所有的弟子们都过来,叫不在战场上的人都过来。」
待到儒家弟子们齐至,端木敬德放眼望去,黎明的曙光微微照亮了约莫五百来人,他们身上的白衣白袍早已脏污不堪,脸上带着疲惫,身上带着伤口,但端木敬德相信在他们心中的则是骄傲。而他,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也觉得骄傲,直到他看见畏畏缩缩躲在人群中的亲生儿子为止。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说。」端木敬德一边训话,一面从怀中拿出那块白鱼玉坠展示在众人面前。邵广晴一见那玉佩,牙齿打颤了起来,心想:「不会吧莫非昨晚爹是醒着的难道他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来揭发我」此事恰好与端木敬德四目交接,邵广晴也不敢分辨父亲眼神中是否有责怪之意,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为师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几件物事要交代。想当初我们儒家入桂陵城,前前后后总有个万来人,如今是十留其二。」端木敬德叹了口气,续道:「但为师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一点儿都不为死去的人叫屈,秦王天性残暴,狼子野心,断不能让其统一天下。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你们并不知道。」端木敬德目光严厉地扫射过众弟子,右手高高举起身上那块白鱼玉佩,接着说道:「这个物事是多年以前,有位高人前辈名叫马水近也就是如今颍川双侠高石然的恩师,马少嬅女侠的外祖父,他亲手交给我的。」在场众人除邵广晴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块玉佩,又听得这玉佩来自江湖名家之手,皆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
「是不是那位万壑临渊马水近」
「几十年前,江湖上只要提起绝顶高手,任谁都会说出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来,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徐让,武功也着实了得。这还是有一次师父心情大好时,告诉我的哪。」
「对对对。高石然,高大侠使的就是临渊剑法。」
「听说当时马大侠武功实为天下第一,无人能比,只可惜高大侠拜入他门下的时候,马大侠已经身染重病,只将临渊剑法给传了下来。那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九魄降真掌,却从此失传了。可惜啊。可惜啊。」杨宽文带头,与谈直却等江湖历练比较多的弟子们,纷纷各自将所知的事情拼凑起来,与刘毕等年纪较小的弟子热烈地讨论着,唯有那邵广晴从头到尾都不敢开口插一句话。
听着弟子们议论纷纷,端木敬德不禁回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的好友马水近千里迢迢托人来唤自己,待自己抵达马家庄时,见到的却是骨瘦如柴、身染重病的好友。那时马水近已经不能起身,却硬是支开了徒弟高石然,坚持要单独与自己见面。
「这玉佩」马水近颤抖着手,恳切地要求着,「端木兄弟务必为我不,是为天下人妥善保管。」
「这是」
「是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
「神匠鲁班先生留下来的梅花黑盒。」
「盒子里有什么」
「这你不管你只答应我,保管这片玉佩,绝不离身。」
「我答应你。但如若我死」
「那便便传给你相信的人总之,绝不能绝不能让盒子被打开。」
「那好,还是我去毁了那梅花黑盒」
「不不盒子是毁不得的。里面的东西千古难得、千古难得啊。」
直到现在端木敬德还记得,当马水近提到盒中物事千古难得之时,脸上微微泛起了一道诡异的笑容,而眼神里却又充满了向往。
「不管盒子里藏了什么秘密」端木敬德用手捏了捏那块温润的白色玉佩,默默在心中永远对马水近说道:「好朋友,你放心。我会把玉佩好生托付给能信赖的人。让这个秘密再度尘封下去。」他心意已决,此时无须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解释给每一个人知道,只要告诉未来的儒家掌教一人即可。想起传位大事,端木敬德情不自禁地注视了邵广晴好一会儿,却又失望地将眼神移开。
沉默良久,端木敬德再度开口对众人言道:「这块玉佩,还有我身上的这把长剑,就当作是我儒家一门的掌门信物,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交给未来的儒家掌教保管。」他边说边解下身上那把长剑,在众弟子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中。
邵广晴站在众弟子中眼看著父亲向自己走来,一颗心跳得就想要迸出来似地。但他的狂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端木敬德笔直地走过他身后,牵起了站在邵广晴身后谈直却的手。
「师父」谈直却惊讶地叫了出来,情真意切地言道:「徒儿何能担此重任况且师父身体健朗,为何行此多余之举」
「傻孩子。」端木敬德脸上很少露出如此和蔼的表情,他将白鱼玉佩和长剑两样信物,硬是塞进来不知所措的谈直却手中,「你跪下。」谈直却听师父如此吩咐,立即依言跪下。
「师父要你答应一件极其难以做到的事情。」
「任凭师父吩咐。」
「师父要你答应,从此刻开始,你不再上战场与人厮杀。」
「师父」谈直却简直不敢相信师父会说这种话。端木敬德不理会他的惊讶,续道:「为师要你答应从此刻起,无论是秦国胜了、还是齐国赢了,你都要以保住你的性命为第一要务」
「师父我」
「为师要你答应,就算你得眼睁睁看著同学们赴死,你也得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师父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端木敬德拍了拍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的谈直却的肩膀,「师父明白这大违你的本性,但唯有如此,我儒家一门的精髓才能随你传承下去。我儒家精髓并非武艺,而是忠、而是孝、而是仁、而是义直却啊,你要体谅师父一番苦心,师父并不害怕今日一战儒家弟子全军覆没;师父害怕的是无人能将本门的道理发扬光大,让它经百年、甚至千年而不坠。这困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能答应为师吗」即使是谈直却这样的汉子,在端木敬德的殷勤请托之下,也只能语带哽咽地言道:「是师父。」
「甚好。甚好。不要怕难,要忍。你如能忍得下来,便是本门的英雄。还有刘毕。」
「徒儿在此。」刘毕忽听师父点到自己,连忙大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