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浮槎载着一行四人, 悠悠穿云而去,要回归九重天上。
歌曼荼要留下来钻研天京旧族身上祸血的破解之法, 已有了眉目, 抽不开身。明月悬被拎回去受审, 她也不太担心。
“首座大人是我生平所见最为颖慧之人, 就算前路茫茫,我也相信您一定能逢凶化吉。”她说。
逢凶化吉,要果真如此便好了。相别辞倚在云窗之侧, 俯瞰大地, 面色阴晦。
过天涯倚在廊柱旁打量他, 怀中抱剑, 衣袍轻敞, 形容闲适, 却有一双冷锐的眼。他看了相别辞片刻,摇摇头“你身上那份不属于正道的煞气还是给我藏好了, 要是被人逮住, 他又多了一条罪名。”
相别辞冷冷回道“我当然知道, 不会拖累他的。”
你在他身边, 就已经是拖累他了。这话差点冲口而出, 但过天涯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明月悬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朋友, 也没有蛮横插手的道理。
过天涯吹了声口哨, 挥去心中的烦闷“你知道轻重就好。那么, 看在阿悬难得拜托我一次的份上, 我会忘掉那天在天柱塔底发生的事也忘掉你那时的模样。”
他十分大度地笑了笑,当作示好。
不过相别辞立在窗边,脸上依旧清寒如冰,八风不动。
过天涯眯起眼瞥他,心想这小子看着还是叫人不舒服啊。
这张冰雕雪琢的脸怎么看怎么讨人厌,嘶嘶直冒寒气儿,靠近了便要伤人。尤其是瞪着自己的时候,脸上明晃晃刻着“你谁啊,别烦我”六个大字。
要不是过天涯见识过他在明月悬面前那温情脉脉的样子,真的要把他当天生面瘫来看了。
过天涯深吸一口气,轻舒眉目“你在阿悬面前和在我们面前根本判若两人,真是叫人伤心啊。以后都是同门,何必如此生疏干脆从今天起,你也试着像看待阿悬一样看待我们吧”
相别辞听见这话终于动了一下,幽幽地望着他“抱歉,这一条不行,我很专一的。”
直到少年的背影迤迤消失在回廊尽头,过天涯才从石化中解脱出来。
“这这这到底跟专不专一有什么关系不对,他在暗示什么难道他对我那个脸有多好心就有多黑的朋友”
万神阙,诛邪台。
霜风凄紧,山势伏龙。孽龙残骸化成了壮阔千山,龙首处断崖如削,洁如白骨的山石堆起了万丈高台。
刑台上一无雕饰,寸寸如雪,一色凄凄的白。
再是修为精深的仙门弟子,也绝少涉足此地,人人都惧怕这里的冷清,这里的威严。那威严太过肃杀无情,伤人时是不留余地的。
诛邪台上不知斩过多少罪人囚寇,诛邪台下不知飘着多少戾气深重的凶魂。龙首断崖里,年年阴风,夜夜鬼哭。
所以环着这高台,一列列插着漆黑旌旗以镇怨鬼,旗上斩字纹招张。诛邪台的盛名威震着所有不法之徒,不管生前死后。
最高处的大王旗下,立着一个男人。
威名赫赫的诛邪台主,卫道隐。
他天资无双,年少成名,驻龄也极早,看着不过二十许,怎么都不像一个少年人的父亲。那剑眉星目英俊得逼人,只是此刻面色不豫,一身杀气烈烈如剑,叫人胆寒。
不止是卫道隐,万神阙万千宗门,一半的宗主高人都在这里了。
阖门英杰,毕聚一堂,为的却不是议事,是等人,等他们的首座或者说是疑犯。
太苍山山主白冥华,风姿神秀如飞鹤的年轻人,蹙起长眉时却别有一种沧桑倦意“都过了这么些时候,怎么还不来呢卫台主,听说令郎与令徒同首座殿下向来交好,要他们押人过来,会不会强人所难”
他质问的是卫道隐,回答他的却是一个又急又尖的声音,抢了先,利箭一样刺过来。
“白山主也知道是强人所难呵,要不是你们无理逼迫,卫台主又何必派人去请首座大人。首座大人不过收拾了几个不肖子弟,养出这些烦人精的老鬼们就开始上蹿下跳,要摆威风,你们这是威胁谁呢”
那少女一双凤眼凛凛睨着白冥华,白冥华则毫不动容,悠然道“晚仙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大可不必咬牙切齿,孰是孰非自有公论,我所作所为,只为求一个真相我问心无愧。”
晚香风冷笑一声。
台上众人,隐隐分成了两派。一派立在白冥华身侧,皆是几个大宗门的主事人,与明月悬素有芥蒂。另一派则三三两两到处站着,同晚香风更亲近。他们是万神阙中支持明月悬的那一系,多为散仙小修,权势不高,修为则不弱。
如晚香风,她是妖族混血,神鸟鹓鶵之后,因体内妖血而饱受非议。那一年她被魔王军的赶妖铃迷惑,化出妖身为其驱使,绝望到想要自毁元神。万神阙的天兵天将难辨她敌友,踟蹰不敢上前。
是那个白衣仗剑的少年拂开人群,踏着鲜血杀阵向她走来。他并指,一道剑气点在她眉心,打碎了她的桎梏。
万里沙场,连天风烟,只有他点尘不染,如天边误落下的一段月光。
“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只是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家不都是这样说的么”
清醒过来之后,她问他。
那个刚刚继任首座不久的白衣少年转过脸来望着她,他有一张令人心悸的漂亮面孔,一笑作春温,绝胜满庭芳。
他说“你的心,别人决定不了,只有你自己才行。只要你想留在万神阙,谁也不能赶你走我不准许。”
首座大人救回了身陷迷途的她,也救过别的很多人。明月悬一贯我行我素,他要保的人,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过于刚硬的作风令他树敌无数,但也令无数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至少她晚香风,是一定会站在首座这一边的。倘若太苍山主执意要弹劾首座他们都猜白冥华打的是这个主意,不然他怎么会一心拉上卫道隐,须知依万神阙的规矩,能弹劾首座必须要得诛邪台的首肯她决不会准许。
晚香风的视线稍稍往后一瞟,与身后披坚执锐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战死关的界寻,同样也是首座大人的拥簇。
他们都是首座狂热的追捧者,从前无事的时候就会在一起交流首座大人的喜好,首座大人新种了什么花,和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吵了架,又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胆敢和首座大人传了绯闻诸如此类,十分奇异的交流。
而今日,他们悄然往来的眼神里,交流的仍是同一个人。
若是太苍山与天心不二道下了狠心要对付首座,那他们也只有图穷匕见了。
台上人群两分,各怀心思,彼此相对如仇,只有一个男人漠视眼下一切涌动的暗流,孤棱立在人群之中。
不偏不倚,立在正中。
那是卫道隐,方才白冥华与晚香风的争吵,于他仿佛只是耳旁风。
良久,他才抬眼,寒声道“来了。”
翩翩白衣自天降。
于万众瞩目之下,心潮暗涌之际,他回来了。带着半身风霜一世尘,容颜却清曜如初。
“叫诸位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