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请返京述职的折子,终于批下来了。中枢上拟旨的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秦禝却知道,在西太后的手里,无非轻轻一印——准奏。
秦禝算了算日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还有些事情,要抓紧办。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下衙之后,用过晚饭秦禝却还没有丝毫倦意。他回到后院,见正厢房厅外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几子。月色正明,白沐箐和杨心柔两个坐在几子边上,一人拿了一把团扇,聊天纳凉。
“喔,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个场景,让秦禝颇为心动。因为天时热,两人都只穿着江南女儿内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裤。先不说身段,单论纤手玉足,便尽可一饱眼福了。
想什么呢?秦禝在心里嘀咕了自己一句,杨心柔才十四岁。
“老爷来啦。”两个人都站起来,白沐箐笑着说道,“扑流萤,扑蚊子还差不多。有学问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
“承蒙夸奖,可惜我连个秀才都没中过,这辈子是不指望啦。”这句话倒是真话,秦禝虽然有知识,但是要他按照经义典籍去科考,他还真就考不上。
秦禝不敢往杨心柔身上多看,摇摇头说,“这天儿也忒热了,我先把衣裳换了去。”
白沐箐陪他进了正厢,伺候着他换了小衣,这才出来到厅里坐了。不一会,杨心柔捧了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姐姐一直拿井水镇着的,老爷你吃。”
这是好东西!秦禝毫不客气,一连吃了四块,才拿湿手巾抹了嘴,说道:“得,再吃就该出毛病了。心柔,谢谢你了,去歇着吧。”
冰凉煞甜的西瓜,仿佛一下子驱走了暑气。他一时精神起来,坐在桌边,让白沐箐把笔墨纸张拿出来。
“怎么不在书房写?”白沐箐一边替他张罗,一边问道,“少见你在这屋里写东西。”
她说的是实情,以往到了这个时分,秦大人都是在忙别的。
“有些事得记一记。”秦禝随口说道,“等写好了,回头你替我锁到保险柜里去。”
白沐箐听了,知道是要紧的公事,于是专门再多加了一支蜡烛,也不说话,打横坐在旁边,静静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笔的时候,秦禝已经变得专注起来,脸色亦很郑重,因为这一张纸,意味着许多东西。
“隋匪虽平,却仍有余孽活跃与杭州等地,加之马贼未灭,如何应对”
“南越政局动荡,是否会波及夏国,再起战端。”
“北疆战事胶着,北军能否支撑?”
“地方弊政严重,新政改革受阻,如何打开突破口。”
“江苏各州未来如何发展,龙武军如何壮大。”
他放下笔,就着烛光,又读了一遍。“老天!”他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真的需要时间,还有钱。
需要时间,当然只是一种感慨,毕竟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可以争取,但不能创造。
需要钱,则是真真切切的要求,办新政,没有哪一项是离得开钱的,而眼下的夏国,最缺的也是钱。
秦禝不是经济专家,但是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来说,当然对历史上的经济问题,至少有粗浅的了解。如果让他给现下的夏国搭建一个严谨的经济模型,他做不到,但单纯的“说三道四”,还是可以讲出一番道理的。
说现在的夏国,经济总量依旧是周边各国的第一序列,但是这只建立在夏国庞大的体量上的。实际上地方各州县的经济收入都不大可观。
但是这不是说这不好,秦禝反而觉得这很好,因为这至少有了一个起步的基础和潜力,山高才能出猛虎,塘子大了,才能多养鱼,每一个夏国人拿出一两银子做军费,就可以把周边这些国家给荡平了。
问题在于,偏偏拿不出这一两银子——经济总量固然不小,但剩余财富或者说自由财富,仍是稀缺的东西,大量人口挣扎在温饱线甚至是生死线上。
所以当下解决温饱问题尤为总要,那就要做到人人都有“牛奶和面包”, 秦禝叹一口气,抚着额头想,我要的面包,在哪里?
要找到面包,非得把江苏全盘的财政情况弄清楚不可。位卑未敢忘忧国,秦禝打算放眼江苏,心怀天下,他已经传了自己幕中那位做过户部主事的李铭鼎,杨秣,叶雨林等人,来巡抚衙门议一议朝廷的岁入和岁支。
这一次,因为不是正式的会议,因此也不必像原来那样隆重。秦禝嘱咐几个人都带了衣包,以公服见礼完毕,便由各自的听差伺候着,在侧厅换了轻便的袍褂,再到敞亮而荫凉的花厅中一坐,暑意便消减三分。
这几位,都是很强干的能员,不止熟悉地方事务,对朝廷的财政,也都大致心中有数。不过相比起来,自然还是以在户部待了六年的李铭鼎,最为谙熟。
“李先生,还是先听你的。”杨秣笑着说道。
“那我就抛砖引玉,”李铭鼎也不假客气,“在京里尸位素餐了几年,数目上好歹还记得清楚。”
因为是要说给秦禝听,所以要说得细一点,于是李铭鼎先谈户部。
“掌管天下财赋度支的,自然是户部。现在管部的,是罗耘秋罗大人。不过罗耘秋这个人,是温温吞吞的性子,凡事但求无过,因此户部很多事情还是十几年前的旧账。无法理清”
“嗯,”秦禝在心里掂量着,问道:“说起来,我这次上京,打算现在这两年,龙武军的兵费,做一个奏销。罗大人那儿,倒还好说,不过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户部这个地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大人熟得很!区区不才,也做过这个小鬼。”
李铭鼎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户部南北两档房,十四个清吏司,以地方督抚的辖区为名。比如大人这次要办报销,那就要找‘江西司’和‘湖南司’——”
户部各司,虽然以此为名,但职能却与各省没什么关系。江西司管的是稽核各省协饷,湖南司管的是稽核海关税收,因此李铭鼎说,办理兵费报销,要跟这两个司打交道。
不过今天所谈的主题,是朝廷的财政,那就不能不提户部中最要紧的那个部门——北档房。
“户部的总账分账,都在北档房手里,国家的岁入岁支,亦只有北档房的司官才掌握确数。司官亦是两员,正副各一,不过真正管账的司员胥吏,却都不是京官和勋贵出身。因为”
说道这里,想起东家的身份,略显尴尬地停住了口。
“没关系,钱先生尽管说。”秦禝摇着头说道,“勋贵和京官的昏庸无用,通朝皆知,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们自是不能跟大人相比。”李铭鼎拿这一句来圆了场,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北档房待过,因此历年的岁入。倒也能记得清楚。我朝赋制。承自前朝。每年的岁入,一直在四千万两上下。最近这些年,虽然闹隋匪。可是收钱的路子也比过往要多一些,因此岁入也到三千八百万两的样子。”收钱的路子多,主要是多在新增的关税、厘金、捐纳和加派上,
“三千八百万两,那也很不少了。”秦禝不动声色地说。但李铭鼎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看着不少,但真正能进户部库房的,却又不多。”他摇着头说道,“但是往前八年里面,户部进银只有七千四百七十二万两,平均每年还不到一千万。需要支付的库银却有八千七百七十二万两,里外里净亏了一千三百万两。所以只能吃老本,导致仓空库空,最窘的时候,银库的存银里只有三十万万两银子,大家都把管部的尚书,叫做‘司空’大人。”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典故,不过却是实情。而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是赋税的分流。
早先的时候,但凡有动刀兵的事情,都是朝廷指派大将,拨给军队,钱粮亦由户部筹措。相应的,地方钱粮,亦要一概解京交仓,由户部度支天下。可是到了隋匪乱起,朝廷终于撑不住,各州的正规的官军也就是卫军,无力平定地方,只得依靠地方督抚自己想办法,大办团练,造就了许多类似于老军和新军这样的地方部队。
让别人办团,又没有钱拨给别人,自然只能允许地方上自筹兵费。于是应份解京的钱粮,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由地方上截留,自收自支了。不过朝廷的权威也还没有完全丧失,不管地方大员花了多少钱,必得记清经手账目,到了办理报销的时候,还是要经过户部这一关,只是往年实物实银的收支,现在变成了账目上的收支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户部一年能收到的实银,也就只有堪堪接近千万之数?”秦禝大失所望,试探着问道。户部没有钱,那么他能忽悠到的好处,愈发有限,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抓牢江苏这块膏腴之地了。
“现在是这个数,不过江宁破了,眼见得大乱就可以次第戡平。”李铭鼎抚须笑道,“赋税之地重开,军费这一块又可以省去一部分,一进一出之间,户部的日子,大约又能好过起来了。”
对于李铭鼎这个乐观的看法,秦禝不敢苟同——隋匪军的残余固然已不成大害,可是捻乱未平还不说,西北的马贼因为北军正在忙于与胡族和北蛮交战,无力管辖,已经渐起,想要马放南山,那还早得很。
“嗯,嗯,但愿如此。”他敷衍着说道,“惟其如此,才能有余钱投到新政上来。”
没有想到,李铭鼎对他的这个说法,居然也不同意。
“大人,户部的进项再多,要说有余钱,那也未必。”李铭鼎大摇其头,“苦了好几年,这一回,户部不能不多拿些钱出来,将养……”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再一次尴尬地收住了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是知道我的。”秦禝平静地说道,“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也不须避忌什么。”
“是,”李铭鼎尴尬地一笑,略作犹豫,还是说了。
“将养……将养宗室和勋贵。”
李铭鼎的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要谈朝廷的财政,那么宗室和勋贵就是绕不开的话题。只是抚台大人本身就是新晋的勋贵,让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开口。
“宗室为国家根本,朝廷以钱粮将养,这也是该当的。”秦禝见大家都不开口,微笑着说道,“只论数目,不及其余。”
意思是说,只谈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不去论制度的好坏。有了这句定调子的话,几个人都是心头一松,说起话来便自如得多了。
“宗室和勋贵提带劲旅,多数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来,便是这样的态势。”先开口的,仍然是李铭鼎。至于劲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对心,不得不这样说罢了。“这些人麾下的军卒人数,最高时三十万万,现在的数目,大约是在二十万上下。”
夏朝建国后,以整个宗室和勋贵,所统领的军队的一半略强驻守京师,以其余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国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陆要隘梯级分布,
这二十万兵,称为京营和亲军。按照夏朝的制度,这些人的家属,则成为依附京营和亲军生存的附庸。
这个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他们不必交纳赋税。
其次是这些人除了当兵以外,禁止从事任何其他行当。类同于军户这样的模式,于是京营和亲军之外的亲属,便成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岁支,兵费占了大头,即使是承平时候,一年也要花去近千万两。”李铭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面,京营和亲军大约要占去六成,一千八百万两的样子,其中单是兵饷马乾银,就要一千五百万。”
兵饷马乾银,大致是薪饷的意思,刀枪剑戟等军械,都还不在其内。也就是说,现在朝廷每年要耗费一千五百万两银子,来养着这二十万几乎基本没有了战斗力的京营和亲军,以及依附于他们生存的亲人。
所说的依附,是由那个制度决定的。起初朝廷从这些人里面选兵,是每户二丁挑一,称为“挑甲”,挑上的,即为披甲人,成为正式的京营和亲军,有一份钱粮。而这份钱粮,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来养活其他的一个丁,因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个丁,从此只能闲居家中,游手好闲,而不得从事生产。
到了后来,人口繁衍,很多勋贵和宗室身上的爵位都逐代递减,现在这类人里,有爵位的都没有几个了,身份其实依然和平民无疑,加上人口渐渐的多了起来,京营和亲军的兵额有限制,二丁挑一执行不下去了,渐渐变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于七八个丁才能挑上一个兵。
这样一来,靠一个人的粮饷,往往要养活五六口甚至十几口人,他们的困窘可想而知。这些人,未见得是天生就懒惰,其实本来是可以干活养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脚,时曰一长,真的就从“不准干”变作“不会干”了。而京营和亲军要但心家里的生计,又怎么有心思去好好训练打仗?上一回刘秉言来,就曾给秦禝讲过一个相关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机营的岐王阅兵。有一名校尉迟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处罚。执刑的护卫解开他的衣服,却发现一大堆小古董从他身上掉下来。
岐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给我说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在上,”校尉哭着回答说,“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两俸银,吃不饱饭,只好从古董店里领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贩卖,以养家口。今天早上正逢庙会,所以迟到了,求王爷开恩!”
一查问,确实是实情,结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后只好将他放了了事。而论起生计的艰难,京师宗室和勋贵的景况还算略强一点,地方上就更加不堪了。
这些事,是秦禝原来就知道的,心中颇有感慨。李铭鼎却不晓得他的心思,已经报到了新的一处费用。“除了正牌京营和亲军的兵饷马乾银之外,每年养育兵的钱粮,大约在三百万的样子。“
秦禝默然不语,将李铭鼎所说的数字,逐一相加,几达两千万之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