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辛雁雁,荆天明当下再不拖延,即刻带她上路。很快地两人便来到了乡野小径上头,走着走着,辛雁雁忽然觉得有份难得的悠闲滋味浮上心头,她悄悄觑了一眼荆天明,心想:「这大概是因为能跟荆大哥并肩而行的关系吧」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雁儿,你在傻笑什么」荆天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好奇地问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午后的阳光真好。」辛雁雁急忙转移话题,问道:「荆大哥,我们已走了这么远,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见谁呢」
「嗯。是该跟你说一说。」荆天明边走边道:「我有位师父就住在前面不远处,不过,我认他是我师父,他可不认我是他徒弟。」辛雁雁惊呼道:「荆大哥,你武功这么高了,还有师父」「雁儿瞧你说得什么傻话」荆天明一笑,「没有师父,难不成武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也对。」辛雁雁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我说得什么傻话。」
「我那师父,人都叫他菜翁。就是卖菜翁的意思。」荆天明又道,「说也好玩,他平常虽然是以种菜为生,却也不上街卖菜。有人若要菜,可以自行到他田里头去拔。」辛雁雁奇道:「自个儿去摘那钱怎么算呢」「钱无所谓。」荆天明摇摇头,「我跟他一块儿住了五年,也从没见他用过钱。」「原来是一位崇尚道法的世外高人。」辛雁雁拍手赞叹道。
「这也未必。」荆天明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其实我第一次见到菜翁,并非在五年前,而是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朋友,一起被一大群饿狼追,差一点儿便葬身狼腹。那时有一位老人,孤身跑在狼群中间。那附近的居民,便叫他狼神爷」回想当时情景,荆天明心中一阵痛楚,他摇摇头不再让记忆继续回溯下去,「那时的狼神爷,便是今日的卖菜翁。」
「狼神爷卖菜翁」辛雁雁道:「这也差的太多了吧荆大哥,你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荆天明点点头,又道:「后来,我也曾问过菜翁原因。菜翁说他的武功,十成里头倒有八成是自修自练的,正因如此,早年他练功出了岔子,身旁却无人相助,这才留下些症头,偶尔会毫无预警地犯起疯病。那疯病一发,整个人便犹若野兽,意识不清,他怕自己在无意间误伤了旁人,这才一直独自一个人居住。」
「原来如此。」辛雁雁毕竟是武家之女,听荆天明如此说,立即心怀向往,揣想着那被称为狼神爷的武林奇人究竟是如何一番教人敬畏的模样又走片刻,两人眼前出现了一间小石屋,让辛雁雁看得呆了。
那小石屋看来毫不出奇,出奇的是它外面的菜园与空地上,有上百座女子的雕像散落各处。那些石像或大或小,或坐或立,有的巧笑倩兮,有的秀目含嗔仔细看去,竟都是同一个女子的面貌。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伫立在这奇特的田园之中,想来便是荆天明口中的菜翁了。那老人两手负在身后,神色平和专注,对着一块约略只有雏形的石块陷入了沉思。辛雁雁远远瞧见,突觉这整片田园上的颜色仿佛被谁给抽走了似地,那石屋、那散落夹杂的蔬菜,还有老人那头杂乱的头发和他身上的衣服,一切都灰扑扑的。
辛雁雁揉了揉眼睛,跟着姐他们的脚步蜿蜒而行,穿过各式各样的石屋来到菜翁身旁,但那老人却浑若不觉,径自凝视着眼前石块,偶尔伸手探去,在那石块侧缘轻轻推抹,只见他掌心过处,便有石屑纷纷散落。
辛雁雁骇然变色,暗想:「怎么难道这老人竟是纯以内力徒手雕出这百余座石像此等功力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中正自惊骇,耳听得荆天明唤道:「菜翁,我回来啦。」
那菜翁只瞧了荆天明一眼,便又继续盯着石块,口中淡淡地道:「年轻人,你认错人了。」
荆天明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倏地伸掌便朝老人胸前拍去。辛雁雁不料荆天明竟会对自己的恩公忽施毒手,忍不住一声惊呼。却见那老人连看也不看,只轻轻抬起手臂向上一托,一招间便攻守易势。便在将要拿住荆天明手腕之际,荆天明的手腕却飞快地侧翻朝外脱出了老人手心,那老人立时变招,翻掌袭向荆天明胸前;荆天明避也不避,提肘收臂,像是正要膜拜似地将掌心自外往内推进,倏地拍上了老人手臂。老人脸上露出微笑,两眼依旧盯着石头,手中递招渐快,招招皆是点到为止,甫出即变,荆天明接招还招轻巧迅捷,像是熟练已极,脸上笑逐颜开,竟是一副越打越乐的模样。
辛雁雁看他二人所使是同一路功夫,但究竟是什么功夫却又委实教人越看越糊涂。只见二人身子虽均是纹丝不动,仅凭单手过招,但趋探进退犹如灵蛇窜动,招式变幻层出不穷,虚实难辨,灵妙无端,须臾间已过得数十招。那老人终于转向荆天明,停手呵呵笑道:「臭小子,原来是你,你这张脸怎么忽然变干净了胡子呢都跑哪去啦」
「嘿。又输了。」荆天明嘿嘿一笑,也停了下来,「怎么每次都慢你好几步哪」「臭小子,」菜翁道:「这套掌法你练了多少年我练了多少年哪能输给了你。」「也是。」「这位是」这还是荆天明五年来第一次带外人来看自己,菜翁望向辛雁雁疑惑地问道。
辛雁雁连忙一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辛雁雁,见过老前辈。不知老前辈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原来是辛姑娘。」老人呵呵笑道:「辛姑娘不必多礼,老朽的名讳无足道哉,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你也叫我菜翁吧。」「这」辛雁雁正迟疑间,只听荆天明在旁插嘴说道:「对啊叫他菜翁就好了」「怎么这么没礼貌」辛雁雁推了荆天明一把,「这是前辈高人哪。」「他还不是只叫我混小子而已。」荆天明回嘴辩道:「那我叫他菜翁又有什么不对」
「天哪。」辛雁雁闻言心中暗想,「莫非五年来,这一老一少朝夕相处,却压根儿不知彼此姓名。便是菜翁、混小子这样浑叫一气这这可真是糊涂到一块儿了。」辛雁雁正想坚持礼数,那菜翁却道:「你两个屋里头坐吧。我去拔些菜来煮。」说完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荆大哥」趁着菜翁不在,辛雁雁赶紧问道:「大哥是要将我留在此处,与菜翁为伴吗」「正是,若明后几天还是遇不到你师兄弟们,你便留在这儿。」荆天明点点头,道:「雁儿你也无须对菜翁说些什么,只要你留在石屋之中,便绝对安全。」「这样行吗」辛雁雁心中有些忐忑,忧虑地道:「也没征得人家同意,就这样跑来躲避」「那有什么,五年前我也是这样跑来的。」荆天明说道:「而且一住就是五年,菜翁也没问过我为什么。」荆天明望着身边伫立的雕像,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情状。
原来五年前,荆天明是在夜色中第一次来到此地,当时他按照惯例喝得烂醉如泥,只想找个地方倒下。当他的手摸到一块大石,索性便靠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沉沉睡去。这一睡,便睡到了隔天中午。当荆天明在正午的阳光下睁开眼睛,渐渐看清周遭的一切在醉眼中,荆天明看见了百余座女子的石像她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神情全都围绕着他,全部都是同一个姑娘,全部都是高月。
一直被酒压抑住的情绪,在那日中午,终于像狂潮决堤般的发出巨响,在瞬间崩塌了。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想起了所有的一切,自小至今所遭遇、承受过的一切,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变作空白。
荆天明缓缓跪跌在地,嚎啕大哭,哭了许久许久。而菜翁不知在什么时候,便站在菜园的一角,默默地看着他哭。
那一年,他二十岁。
而如今转眼五载已过。
荆天明用手摸着菜翁正雕刻到一半的石像,脸蛋的部分虽然还没完成,却依稀已有了高月的模样,「如今看来还是很像怪不得那是我会以为是天意要我在这里留下。若非天意使然,菜翁刻的这百余座石像,又怎会跟她如此相似」
「荆大哥你在想什么」辛雁雁问道。
「没没什么。我们进屋去吧。」
「嗯。」虽然荆天明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辛雁雁却以一个身陷情爱中的女子特有的敏锐感触,察觉到方才荆天明心中必是在怀念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定然不会是自己。
日光西斜,小石屋内传出阵阵炊米香气。辛雁雁帮着菜翁张罗晚饭,偶尔瞥一眼独坐在案旁的荆天明,心中自有一股淡淡的幸福滋味。「雁儿,你信得过我吗」荆天明突然对忙东忙西的辛雁雁说道。
辛雁雁不知为何荆天明忽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荆大哥,雁儿一条命让你救过不知多少回了,普天之下,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她这话中实已颇露情意,但荆天明正悬念思索着其他事,竟毫无所觉,只是嗯了一声,续道:「若是如此,我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开口,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辛雁雁不待他说完,便道:「荆大哥,莫不是要瞧瞧我身上那块白鱼玉坠」
荆天明点头道,「雁儿,真聪明。我都还没说完哪,你便已猜到了。」
「这有什么」辛雁雁一笑,没有半点儿犹豫地伸手自颈项间拉出一条细绳,将穿于绳中的白玉解下,递入荆天明手中道:「我早料到荆大哥必有此一问,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要为了这块玉坠子不停地追杀我啊」
「白鱼玉坠」二人就听得一声惊呼,配着哐当声响,却是菜翁手中的汤锅砸落在地。菜翁抖着手慢慢走来,直盯着荆天明手里的玉佩看,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寻常老翁,「你们这东西你们怎么有这东西」菜翁瞧了半晌,眼神终于离了那块玉佩,喃喃问二人道。
「这这玉佩是我父亲给我的啊。」辛雁雁道。
「你父亲白鱼玉坠姓辛的」菜翁的肩膀轻轻震动了一下,对辛雁雁言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亲便是八卦门的辛屈节了。」菜翁这一句话可同时吓傻了荆天明与辛雁雁,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眼前这老者是怎么猜出辛雁雁的来历。尤其是荆天明,他与菜翁同住这许久,从未见过有江湖人士在此出入,一向便以为菜翁对江湖世事毫不过问,哪晓得他非但一清二楚,还认得这白鱼玉坠
「菜翁,你知道这白鱼玉坠」荆天明将白鱼玉坠递了过去,满怀希望地问道:「你知道这玉坠子是谁的干什么的吗」
「知道我岂止知道。多少年了究竟多少年了」菜翁手里捏着白鱼玉坠,神色迷茫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有过一块。这五块玉坠子原本就是我们马家的东西啊。」
「马家的东西」荆天明听了低头思索着。
「白鱼玉坠居然有五块之多」辛雁雁从不知这白玉不止一块,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听得荆天明颤声问道:「菜翁你那颍川双侠之一的马少嬅是你什么人」
「什么颍川双侠马少嬅」菜翁摇摇头,道:「我不认识。」
「那我这样问吧。」荆天明隐约感到自己就要探知到一个秘密的真相,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菜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人抬起眼来看向荆天明,像是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声音似地,露出努力辨认的神态,接着向后退了几步,颓然落坐,哑声说道:「我叫马凉。」
「马凉。」这次换辛雁雁摇摇头,「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马凉马凉」荆天明将菜翁的名字反覆在口中念了几遍,脑中急速地回想着:「这名字我听过的。在哪儿听过的马凉马少嬅马水近」于是荆天明想起,在桂陵城宴请白芊红的那场酒宴上,高石然与春老曾经提到这个名字「原来如此,菜翁你是马凉万壑临渊马水近老前辈的儿子」荆天明兴奋地叫了出来。
「我是马水近的儿子没错。」菜翁点点头,「没想到浑小子小小年纪,还知道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
「菜翁,不,马老前辈」辛雁雁改口道,「您既然说这白鱼玉坠是你马家之物,又识得家父,能否为我们解释解释这玉坠的来历」辛雁雁问的这个问题,一直也困扰着荆天明,他当即仔细而专注听老人言讲起来。
马凉举起那白鱼玉坠,缓缓地道:「天底下原来并没有这五片玉坠子,是我爹命人打造的。」马凉如今年已八旬,提起数十年前的往事真是恍如隔世,「算一算,那应该是六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一天,神都九宫的掌门人风朴子来到我马家堡。那时我瞧那风朴子,只觉得他好老,真没想到有一天,重又提起这事的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老这么老了。」马凉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了,讲述起来难免夹杂不清,「那风朴子对我爹言道,希望我爹能帮他守住一样东西,永不被人发现。我爹后来便答应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辛雁雁插口问道,「既不希望人家瞧见,何不毁去了便是」
「后来风朴子走了以后,我也是这样问我爹。」马凉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爹他只对我说,有些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却偏偏又出现了。这种神鬼所忌、天下不容的东西既然出现了,便可说是某种命数。而命数这种东西是人力所难改的啊。」
「老菜翁,」荆天明本想同辛雁雁一般改口,没想到这么不顺,索性还是唤他菜翁,「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马凉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荆天明,解释道:「便是那阴阳家宗师风朴子创作出的一份惊人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爹不肯说,只说其中所载内容神鬼所忌,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但又不忍心将它毁弃,于是便要将它寄放在我爹那里。」
「这跟白鱼玉坠有什么关系」辛雁雁问道。
「关系可大了,这五片玉坠子便是打开那份东西的钥匙。」
「白鱼玉坠是钥匙」荆天明、辛雁雁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马凉点点头,「我爹为了守住那份东西,特别请了神匠鲁班的后人打造了一只梅花黑盒。将那份东西藏在黑盒之中,而这五片白鱼玉坠便是打开那黑盒的钥匙。缺一片都无法打开。」
「这么麻烦」荆天明道:「不过是一个木盒子,摔烂它还是削开它不就得了」「浑小子,我说你平常悟性不是挺好怎么今天有些心不在焉」马凉道,「该心不在焉的人应该是我呀。我都说那木盒子乃是鲁班的传人所做,里头当然有机关的。谁要是想不用钥匙硬要将木盒打开,那盒子的夹层中藏有酸水,那酸水溢将出来,不就将里头的两片竹简给毁去了吗」
「梅花黑盒里头只装有两片竹简」荆天明瞪大了眼睛,又道:「你又没跟我说里头只有两片竹简。」「我没说吗」马凉也瞪大了眼睛,「你既然知道我没说,干么不提醒我说哪。」「我又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怎么提醒你我还以为盒子大得很哪。」「我什么时候提到大盒子了又不是装菜」
「好啦好啦」辛雁雁有点生气地制止了他们俩,「荆大哥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这是跟老前辈斗嘴的时候吗」荆天明自知理亏,便闭嘴不言。
「老前辈,怎么那木盒中只有两片竹简」辛雁雁复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