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朱弦心里微微跳动着不甘。
现在的母亲就是个疯子,就算死在她的眼前,她的眼里也看不到自己,死得只不过像根零落的草芥……
草芥一样的死,根本扭转不了她们的命运!
少女的心意忽然坚决。
咒序借清脆嗓音一字字炸响,少女陡然升空,体内放出耀世明灯般灼灼的光辉!
她变回了本相,不再是人类,而仅仅一刻之前她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份力量对你来说未必是幸运,但踏过这一关,总有未来。”明月悬远远地站在后面,面容清寒,只眼底藏着余温。
丹睢夫人的火云雷霆终于当头劈下,朱弦不闪不避,感受新生的力量淌过自己四肢百骸。
此时无法动弹,可她想,自己若是硬捱,也一定捱得下来。
——然而,仍有一事,出乎她的意料。
雷霆狂斩!
斩向的人,并不是她。
丹睢夫人操纵惊雷,袭向明月悬。她脸上那片阴翳更重了,任谁都能看出她不对劲。
“杀了你……万神阙首座……全力除之,不得有违……!”
她嘴里反反复复念着这几个短句,眼底一片浑噩。
朱弦猝不及防,足点虚空向后疾飞,堪堪挡在了雷霆之前,接下一招。
“怎么回事?母亲看了记忆,知道了杀死父亲的人是我不是你,为什么还一心夺你的命?”
她大惑不解。
明月悬冷笑道:“一心杀我的人不是她,是躲在背后操纵她的那个人,她是被借来杀人的那把刀。”
丹睢夫人脸露痛苦,朱弦连忙奔上去扶住母亲,亦用双臂将她牢牢锁住,试图制止她的攻击。
明月悬沉吟道:“她似乎有点清醒了,现在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人用的是某种操控神智的办法。如今她发现我非杀夫仇人,杀意顿减,幕后之人便只能采用强制手段,强迫她对我动手……”
“她的自身意志与术法邪力相冲,双方都受损极大。否则以丹睢夫人的修为,方才的攻势断断不止于此。现在她神魂受损,修为大退,心境自然是稳不住,性命恐怕也……”
朱弦眉头一跳,眼里渐渐举起了恨意:“利用我母亲的人,竟然对她下手这么歹毒?师兄,我要怎么救我娘?”
明月悬淡淡道:“当然是找出罪魁祸首,解其术,除其人。”
朱弦扬声:“想杀师兄你、又同我母亲有来往的,不就是白冥华那帮人?我要把他们架到诛邪台,偿我母亲的债!”
“未必是他们。我想魔门的暗谍不会太多,毕竟叛徒一多便容易露马脚,就跟百年前内乱一样。”明月悬负手向天,“而且……比起资历尚浅的白冥华,还有更值得我怀疑的人。”
朱弦收拾心情,向师兄请教一番,准备回去再从母亲身边排查内奸。少女抱着重伤的母亲徐徐转身,收起识海幻境。
漫天风烟飘摇,散如尘埃。幻光褪去,少女立在山岭上,纤瘦身影仿如一截不堪重负的枯枝。
山神离他们十尺,坐在碑林上将身子抱成一团。看着乖巧,头发却气得都在风中炸开了。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你们在我家里捣乱捣得这么惊天动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朱弦蓦地惊醒:“我这就去解释。这一场比试要不是我捣乱,师兄你早就赢了,我会告诉他们的。”
“那么,有劳了。”明月悬一出识海,脸上神色反而更严峻了几分,“我还有要事,必须离开此地。”
他低声嘱咐:“记住我说过的话,先不要让人看出你我已冰释前嫌。就让旁人以为,往生阁仍是我明月悬的敌人吧。”
朱弦点头。
明月悬深深望她一眼,那双眼瞳恰如暖玉,看似冷硬却有不熄的温度。朱弦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抱着还是小女孩的她走出废墟的那个血衣少年,低头看她的那一眼正如此刻温暖。
记忆的幻象里,他对她说:“很疼吧?人生多舛,伤痛是常事,但总有越过的一天。答应我,活下去,像从未痛过那样活下去。”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少女敛衽为礼,向他致谢,而后一语不发地转身。
山神气哼哼撸袖子,准备堵住他们两个问个究竟,顺便索赔。孰料明月悬溜得飞快,他还没回过神,那家伙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朱弦认罪态度倒是极良好,所有事都痛快认下。她母亲伤情蹊跷,山神不得不亲自出手救治。
“你们这些人类真是奇怪,都踏入了道途,怎么一个个都还有这么多私心?”少年模样的神灵大摇其头,“不知道明月悬跑哪里去了?”
“还能有什么事比登坛法会更重要?同百年前相比,他行事越来越古怪了。”
明月悬当然有事,非常重要的事。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往生阁对他动手之前,相别辞曾用两生之印向他传来消息。但待他脱困,无论怎样发动神识,都再寻不到那少年身上半点气息!
离离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白衣青年修眉一沉,带着病气的苍白脸庞更白几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御风疾飞,袍袖如云。云中人轮廓荏弱秀致,一如秋风残花,只是残破的风花不会有那样凌厉决然的眼神。
那是一双好像能抽出刀来的眼睛。
风从他身边过,都化为刀风。
明月悬已无法控制周身的杀气,虽然他明白以相别辞的法力不会轻易出事,但第一次失去联络还是令他心神惶惶。
你在哪里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不再习惯孤身一人了。
他修过无情道,不是因为他多么看破红尘多么想当和尚,只是因为他体内埋着魔气,修行的功法又正与之相克,说不定哪天出了岔子就要一命呜呼。
连自己未来都难保的家伙,拿什么给别人承诺,凭什么奢想朝朝暮暮。
他在这世上行走,怀揣着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直到他遇上另一个血脉里有怪物的少年。
磨刀百年,刀可利绝天下;读书百年,书可倒背如流;修心百年,千锤百炼的心仍挡不住命运的惊鸿一面。
难怪天命会令他杀死那个少年,他会是他一生中唯一跨不过的那道难关。
明月悬喃喃道:“果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害人的小怪物。”
能够隔绝两生之印的,只有鬼神之地。
佛刹海的禁地,便是这样一个“鬼神栖居之所”。
相别辞打从踏进此间,脊背上的寒意便再也不曾消退,活像是附体怨鬼,贴着你血肉纠缠不休。
他来这里是见妹妹的,为何血亲相见,却会带来如此不祥的预感?
眼前是雕了半面山的大佛,瀑布自佛手间奔涌而下,正是云涛霄浪、倒倾星河,每一滴水珠都是一滴洗濯人间的杨枝甘露。
崖前九重塔,宝石地,金辉宝光交映如梦。
最堂皇入世之处,最缥缈出尘之处,二者竟可合二为一。
在七宝华堂与清崖巨佛交界之处,立着一个白衣僧人,他的形貌亦如此地一般,雍丽而不染尘。
僧衣长发,气如昙华。
相别辞只是轻轻扫他一眼,仿佛视而不见:“我只想来见我那个‘妹妹’,见不到,我就离开。”
“不会让您失望的,殿下,公主就在这里。”
黑影缓缓在空中现形,它向相别辞鞠躬,姿态恭敬,可总令人觉得它那双黑暗中的眼看的是另一个人。
昙华天僧也平静望它,对它突如其来的现身毫不惊奇,仿佛这一幕早在心中演过千百次。
千百次,在檀香中默然冥想的时候,玉指划过泛黄经卷的时候,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发生。过去每一个平淡如水的日子,川流到海只为汇成此刻。
僧人开了口,头顶三千烦恼丝在风中飞如飘蓬:
“人间万事,由因缘起;诸法因缘,皆由心生。我们居然能够重逢,看来你我的心从分别的那一刻起,都不曾真正放下啊。”
佛偈有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人世间所有的举动都只是心动。如此说来,会相逢,一定是因为心怀再相见的妄念。
相别辞也读过许多经卷,这些话他听得懂。一下便明白,这魔门黑影竟与仙门名士是多年的旧识。
黑影冷冷道:“怎么能放下呢?轻易释怀,岂不是便宜了你?废话少说,把公主交出来吧。”
昙华天僧道:“多少年你都不敢向我讨要她,今日怎么有了底气?”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相别辞,钉在少年精雕细琢的脸上。
“你看出来了吧?”黑影笑了,“殿下回来了,公主已不再是我们唯一的浮木。你威胁不了我了。过去的止战之约,自今日起,便是一张废纸!”
昙华天僧嘴角轻轻一动:“沧海,你的莽撞真是一如既往。只因这个年轻人在,你就迫不及待想战胜我?恐怕你要继续失望下去了。”
言毕,那双骨节清峻的手忽然一动,一指朝天,一指朝地,摆出一个唯我独尊的手势!
澎湃法力在禁地中爆开,相别辞沉着脸向后一飘,那股法力浩浩荡荡炸开,离他鼻尖只差一厘。
白衣僧人慢条斯理:“想活着见你妹妹,就从我这里跨过去。否则我也只好让你们的尸体彼此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