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悬一出手就冒了风险,为求稳妥,直接使出了“以身化剑”的仙术。
白衣化作流光,直闯敌阵。阵中满是光明朱弦身上放出的光芒,本是无形之物,却可撕裂一切有形众生,将之吞噬。
那是将一切归化虚无的光明海。
少年化作的剑影,也被光浪倾轧,只剩下窄窄一线然而,无论那光明的神威如何浩荡,都吞噬不了这一寸剑心
“世上竟有如此纯粹的杀意。”飞剑架上池寰脖颈时,他如此叹道。
明月悬化身的飞剑瓮声瓮气放出声音“少说废话。快停手,否则我”
少年话音突然顿住。
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刚才那一番电光石火间的较量,从头到尾都是他与阵法的博弈,而池寰身为圣人境界的大能却始终袖手。
不是因为他不愿。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明月悬的轻剑架在他脖颈间,肌肤下血脉搏动不休,触感极其清晰,无甚特别。
平平无奇。
可平平无奇本身,就是最大的奇异之处。
一个大能,道体经脉怎会同平凡人一样粗朴
“你的修为哪里去了”明月悬勃然变色。
这名重一时的大能,体内竟然空空如也,不存半点灵力。宛如废人
池寰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最开始,真的只是一念之差。
坐拥如此显赫的一大门派,又身负如此才华战力,池寰回望自己的人生,自许十全十美。
太平盛世,他不必做太多,门派也自然繁盛,轻而易举就成了往生阁的骄傲。
他觉得自己无欲无求。
直到池朱弦的出生。
女儿体质特异,注定命不久长。此为天命,谁也无法更改,当他拿起祖传的算筹卜下这一卦,便已心知肚明。
往生阁的术数推演素来被称作神技,个中非凡者甚至可以凭一己之力叩问天听,知现在过去未来事。拥有偷天之力,是以更遭天妒,往生阁的卜者,从来鲜有善终。
天命不可违,这是每一个往生阁弟子从入门起就遭师长耳提面命的禁忌。
池寰再是不甘,看着一日日虚弱的女儿时再痛心,他都没有想过去违反这禁忌直到往生阁长老章长昭将那轴残卷献到他的面前。
“昔年魔王伐世,捕捉了无数人族以供研究,对各种体质、血脉及神异命数都钻研极深。这残卷,便是他钻研得来的精要所在。他生死人、肉白骨的技艺,偷天换日、逆天而行的本领,都在其中。”
池寰侧过身去,眺望窗外流云山色。
“魔王虽是世外来客,他留下的东西到底还是魔门的东西。他的传承,碰不得。”
章长昭道“您比任何人都谨慎,也比任何人都恪守本分。可身为一派之主,光是恪守本分可是不够的啊其他几脉都敢公然对魔王传承出手,钻研魔门高深的术法道统,化归己用,增强己门的实力。可是你,阁主,为何非要囿于前人旧观,故步自封,拖着阖门上下陪你一道落于人后”
池寰艰难道“我不喜欢沾那些邪门外道,何况那个男人就算他已经死了几百年,我还是不愿与他有所牵扯。”
一片沉默。
章长昭叹道“那如果是为了救令爱的性命呢”
池寰忽然失语。
“其实,”章长昭无情地继续下去,“以您的性子,任凭我把这残卷放在您的书案上,而没有封印它、赶我走,便早已经是在心底动摇了。”
他说的没错。
朱弦濒死的那一天来临时,池寰终于还是忍不住翻开了那残卷。
魔王不愧是一手造出了鬼族的天才,对人体的把握令人惊叹,于医道的造诣亦深得可怕。池寰很快就找出了改造女儿体质的办法。
薄薄一本残卷,智慧却无穷,他越读越深,越难自拔。
研究魔王传承,赫然已成为正道中一门学问,池寰也一度与那些获得传承的修士交好。然而他毕竟是雄踞一方的大能,在魔王传承中暗藏的恶咒现形之前,他便隐隐察觉到了异样。
在此道上走得太远的人,似乎无法再回头。
池寰开始犹疑,其他修士害怕他下禁令,为引诱他回心转意,共同向他呈上了另一本残卷那一本残卷对他来说,其诱惑不下于救治女儿的医方。
很久以后他才查出,那时亡山魔宫认为时机成熟,已经开始收网,那本残卷就是他们为他准备的“饵”。无奈发现之时,他早已上钩。
皇非梵涉猎极广,对于往生阁代代相传的阵法也颇感兴趣,写了一本手札记载自己的心得。被进献给池寰的那本残卷,即是他品评往生阁绝学的手札。
往生阁最至高无上的阵法“三清三才阵”,真正的阵图早已失传。多年来这都是池寰的心病,他师父到死都为还原三清三才阵而呕心沥血,郁郁而终之前曾有言“不证此阵,不得飞升。”
只有找回三清三才阵,往生阁才能重获昔日荣光,他们的道途才是真真正正的通天大道。
而皇非梵在手札中写道“欲还原此阵,吾未见其难也。”他是真魔,眼界超乎凡人,留下的只字片言都蕴藏着非凡智慧。
池寰循着他的手迹上下求索,终于,在追逐三才阵的路途中堕入魔障。
“我派的三清三才阵,分为天、地、人三阵,是能代行天地神威、创立生死的神术,威力发挥到最大时,甚至可以创世而我穷毕生之力,也只是堪堪还原了人阵而已。”
池寰环顾一周,目光落到那些活死人的脸上,不由浮现出沉痛之色。
“那一天,我把这些弟子带入轮回祠,演练人阵。我的本意无非是借助人阵之力,替他们脱胎换骨、沟通天地,如此修为便可再上一个境界。没有想到”
轮回祠里光明憧憧,灯火煌煌,一如那日。
他和他门下的精英弟子,站在这光明中,就如站在往生阁昔日的荣光里。陷入沉睡的女儿飘在阵心,她已完全康复了,模样光彩照人。
传说中的三清三才阵就在他脚下。
完全是他梦中的景色。
池寰向四周的神像翩然一礼“众位先君,往生阁多年夙愿,今日可以结矣”
轮回祠中的神像,向来只在历任阁主的面前睁开眼睛。
只是这一次,当他满怀虔诚抬头望去,看见的却是百百千千双淌血的神目。
魔气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已至,爬满了他的三清三才阵,将他创造出来的小小天地染成血涂地狱。
神像陷身魔阵,无可奈何,唯有怆然泣下,长泪如血。
池寰脑中嗡声一响,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正被那片血色吞噬。
这传承乾坤正道的仙阵,缘何沦入魔道、变作了魔阵
池寰肝胆俱裂,不敢细思缘由“先君、神上,后辈不肖,铸下大错,污了宝地还请列位先祖施以天威,还往生阁一个清净”
回答他的只有天崩地裂之声。
刻满阵图的大地猝然崩裂,一道道狰狞裂痕犹如魔物的血盆大口,咧着嘴将他嘲笑。
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
“阁主、阁主,我的手动不了了”
“这里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抽走我体内的灵气”
“救救我呀,阁主”
池寰瞳孔缩成一线,仓皇回头,正好看见他带来的一众弟子被阵法牢牢吸住不动,枯藤腐枝般委顿于地。
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男女,正为魔阵所制,体内灵气生机被大阵潮水般卷走,鲜润肌肤弹指间枯槁成灰。
阵法构筑出了这片阴阳倒悬、正邪逆转的天地,他们是阵中人,出不得、逃不得。
三才阵中“人”阵的诞生,构筑在活祭品的鲜血上。
池寰瞳缩如针,手上缓缓召出长剑。绝望到极致,他反倒镇静下来。
“是我错了,我害了你们我会救你们回来的,请不要恨我。”
他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滴上剑刃,预备解阵。
正面对他的是个少女,左半身已变成了活死人,只有一只右眼仍滴溜溜望着他,眼中满是惊恐哀戚。见他动作,她努力扬起右半边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池寰知道,往生阁的弟子,都信任自己至深。
因为他够强,他是他们的天与地。
自己还不能倒下,他勉力镇静下来,然后以一贯胸有成竹的自傲姿态,划下第一道咒符
他本以为自己会画出解咒的符。
可是,他的手完全不由自主。
少女期待的笑意僵在脸上,她看见阁主的手停在半空,而后无情一斩。
大阵中血光更甚。
“啊啊啊啊啊”
三才阵终于完成了由正至邪的转变,阵中弟子们周身鲜血一刹那间凝固,俄而化作长棘,将他们刺穿
连着那少女在内,于池寰眼前,生生被体内爆开的鲜血钉死在阵法上。
池寰如梦初醒地抬头,他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何一瞬之间,一切再次往无可挽回的地步滑落。
直到他在那濒死的少女眼中照见自己。
华服玉冠,一如往昔,两眼却猩红胜血。脸上爬满了魔纹,还混不自知。
分明是入魔之相。
“到了那一天,到了穷途末路,我才发现自己早已为魔气所俘虏,百死莫赎。”
不久之后,池寰又站到了活死人组成的大阵中,如此这般,缓缓追忆。
只是他的颈间多了一柄剑。
持剑的人灵秀光艳,着一袭白衣。
明月悬问他“直到那一天,你才发现自己已经入了魔”
是的,池寰终于见到自己心魔的那一刻,一切都为时已晚。
亡山看重他,除了魔王传承中皇非梵设下的陷阱,他们还用另一种异术控制他的心神,让他察觉不到自己日渐茁壮的心魔。
在池寰的心魂深处,孕育了一个魔化的自己。
两个人格动如参商,素不相见。
魔化的他遵循着魔的本能修行邪道,意欲破坏往生阁里到处充盈的正气。而皇非梵留下的三清三才阵的完成之法,偏偏正是魔门功法。
白天,他照顾女儿,研习仙门法术;夜晚,他与亡山联络密谋,将仙阵炼成魔阵,推翻自己白日所作的一切。
于是,魔在他不知道的夜里生长得更盛。最终在魔阵吞噬仙阵的一刻羽化破茧,想要来吞噬他。
动一时心念,铸一世恶果。
“你和你化身的那个魔,战到最后,是你赢了”明月悬审视地打量他。
池寰惨然一笑“算是吧,不过我为了斩魔,也将自己几乎消耗殆尽。”
当时,轮回祠中,经过三天三夜的恶战,他斩杀了自己魔的人格。
作为代价,他伤了自己的一半心魂,是以修为大损,一战斗便露原型。
池寰脸色苍白,神色疏淡,如枝头露水一般,不知何时就会消去。他轻声道“可我能感受到,他还在我的神魂里。亡山的力量越来越盛了,他被他们滋润着那个令我万劫不复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必须要摆脱他。所以,明师侄,请你见谅。”
明月悬心生不妙“你想做什么”
魔化的池寰,一部分连接着三才阵,残魂滞留于此,才没有彻底消弭。
那些惨被池寰牵连的弟子们也滞留在此间,成了人阵中的卫士。
池寰想要救自己、救他们,就必须将三清三才阵完成,从魔阵扭转成仙阵。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拔除阴魂不散的魔障。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活死人倒转阴阳,复生于世。
多事之秋,往生阁不能失去这些精英弟子,更不能失去池寰。“否则,”池寰说,“我以何面目去见这里供奉的往生阁历代先祖”
可明月悬总还是觉得,他好像漏了些什么。
“阁主,你似乎很着急说服我啊。这是你的愿望,按理说我不当阻止,可是”
少年的手指,冷不防朝空中一指,指向那皮囊内涨满光明的女孩。
“方才您追忆的当口儿,我用术查看了您女儿的状况,讶然发现她体内经脉尽断,都被续借在此阵的灵脉上,与之合二为一。换句话说,您把女儿做成了此阵的阵眼。”
“凡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她已经同这阵中的其他活死人相差无几了他们的魂魄都被拘在此间,永生永世不得超脱若是让这阵继续下去,便再无人能扭转他们的结局了。”
少年似信非信地瞪视眼前的男人“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怎么还非要完成这东西你到底想做什么”
池寰咬了咬牙,涩声道“我在赌。”
“真正的三清三才阵,拥有世人所不知的神力它可以将凡人变作鬼神。等我完成了它,我便会向它祈愿,请求神灵拔除我身上的魔气,涤净被魔修污染的往生阁,那时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我做过的所有错事,都可以消失不见,从未发生。”
明月悬厉声道“可你自己也知道,你不过在赌赌赢了,一切一笔勾销,可是赌输了又当如何被押到这阵法里的人是你女儿,你若失败,这世上又要多一个活死人”
池寰应道“当年我为她触犯禁忌,以一己私情误了祖辈大业,应当向往生阁上下谢罪。她也理应陪我一道赎罪,一起承担所有风险谁叫她不仅仅是我的女儿,更是往生阁的继承人。”
少年凌厉的目光向他扫去,却只撞上冰峰般的一张脸。苍冰寒雪,千秋不改。似是意冷,更似心灰。
深深绝望,所以不会再动摇。
明月悬心想,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令人难以看透。
曾经是不信天命的慈父,转眼又能将女儿压上命运的赌桌;宁死不肯堕入魔道,又为了捍卫正道荣光做出种种离经叛道之举。
一场变故,可以改变人的心思,还能磋磨人的本性。
又或许是受了亡山异术的影响,性情才会大变
他忽然多了点怜悯“往生阁有磨难,我身为首座不会坐视不管。你大可不必采取此种决绝方式,我们会陪你一道参详,找出其他解决之道。”
池寰低低一笑“有谁会真心陪我参详七玄间乱起,这是难得的机会,其他门派一定会趁机反叛,离开万神阙自立。往生阁若是此时示弱,立刻会成为他们的俎上鱼肉。”
他又叹道“其实首座你,我倒是信得过,毕竟你本性纯良可要做首座,纯良是不够的入世之人,没有心机,要怎么活下去”
那时的明月悬,正是年少气盛之时。
他只是现出身形,冷笑着将剑一紧“我有没有心机都无所谓,只要有这柄剑就够了”
长剑架在池寰颈上,微微切开肌肤。
少年厉声喝道“立刻给我停下你的鬼阵”
池寰毫不畏惧,恰恰相反,他大笑起来。
咽喉颤动,剑上生血花。
男人张开双手,虔诚看向阵心。在那里,女孩漂于半空,身放光明,犹如浮灯。
那曾经是他的女儿,如今在他的一手炮制之下,尽忘凡尘,尽去凡心,化身为集合天、地、人之力而成的神君。
“我以三清三才阵阵主的身份,向你祈愿我要你替我斩去心魔,赐我足以重振往生阁的力量”
朱弦转过脸来,静静看着他。她的眉目那样宁静,纹丝不动,像是画在皮囊上的。
她说“好。”
明月悬心中陡然警惕起来。他能感觉到,那女孩体内怪异无比的力量,与同样身为地上神灵的拜书山山神相似,却又呆滞得多,如一潭死水。
他抬手,以剑化盾,意欲格挡。
池寰欣喜抬眼,看向前方。朱弦正抬起袖子迎向他,袖中的光明如潮如海,向他涌来,一霎将他包裹。
多么温暖的力量,给他希望的光明
那世上最为灿烂的光明,饱含着他全部的喜悦。
下一刹那,无尽光明巨浪一样迎头打下,一下将他击得四分五裂。
“”
震愕,失语。
明月悬眼睁睁看着朱弦轻描淡写地碾碎了她的父亲,心中一时只剩下荒谬与惊疑。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他霍然回头。
女孩脆生生道“我在除魔。”
“他身上,有魔物的味道。所以我,如他所愿。三清三才阵,谨遵阵主之令。”
她自言自语“现在,该完成他第二道命令了。”
女孩纤手轻转,男人的残肢面团一样被她揉搓着,渐渐再度成形,变成了神灵造出的人偶。
死去的池寰,他的身,他的魂被炼成了同那些弟子一样的活死人。
阵中的活死人护卫。
“他想要力量那么,就把这些家伙的力量给你吧。”
朱弦十指如飞,在池寰和满地活死人的身上织出丝线相连。灵力源源不断,顺着灵流之丝涌入池寰灰败的身躯。
明月悬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
“这是什么邪法”他的剑尖无力晃了一晃,又奋力扬起,指向女孩,“给我住手不要糟践他们了”
他看着那光洁稚嫩、又懵懂无知的脸,忽然心像针扎一样疼痛。
过了片刻,明月悬小声补上一句“也不要再作践你自己了。”
女孩静静与他对视,须臾,再度开口。
她说“你的体内,也有魔气。曾经,修习过魔功。”
是肯定的判断。
被三才之力借宿的女孩微微偏着头,学舌般一字字道“你也是,要翦除的人。”
红袖飞扬,光明尽泄。光芒化作武器从她指尖纷纷洒落,好似下了一场无情的雪。
大雪覆上活死人僵冷面孔,四面八方千千神像尽皆闭目,不去看被禁锢于此地的灵魂。
爱恨徘徊,不得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