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表白,怎么说了几个字就变了味儿,弄得跟恐吓似的。果然是反派大魔王,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日夜受如此出尘的自己教诲、沐浴在自己的圣洁光辉之下竟然性子还这般疯癫
“适可而止吧”他没好气喝道,“喜欢别人这种事,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半点温情都没了”
听到“喜欢”二字,相别辞脸色终于一点点回暖了,一下子泄了气,头蔫蔫地垂下来。
他嘟哝“你也知道啊。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是情至深时,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那种喜欢。我想叫你知道,可我的心里都烈火滔天了,你那边还是风平浪静,叫我怎么不急”
仙宫曲廊深回,栏内栏外,都是一样遍洒春阳。金晖碎铺在地上,光影斑驳如黄叶乱积。柳絮微风如此晴好,风景之下却偏有心事暗涌。
明月悬沉默着,远眺槛外高阳,眼珠被涂上一层金晕。
踌躇半晌,他才答道“虽说修过无情道,可打从遇到你起我便不再是木头了。你每次看我的眼神,我都明白。”
相别辞的耳朵蹭一下竖起来。
“等等,先别急着高兴”明月悬说。
“我迟迟没有挑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月悬思索往事,一幕幕宛在眼前“相识之前,你一无所有,而我孑然一身。你我相遇,于你而言是苦海中抓住浮木,于我而言是沙漠中偶得霖雨。依赖,慰藉,求活,求暖可这些心绪是不是爱,谁都说不清楚。”
少年咬牙,似是微恙,明月悬伸一根手指抵住他额头“别急着反驳。我只是觉得,等我们身边的风波都过去之后,才能在百年如一日的寻常岁月里认清自己的真心罢。”
歪理。
相别辞愤愤地想着,五内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一对上明月悬,他原本刚硬的心就软成了柔丝轻絮,合该被那人握在掌心肆意揉搓。
“不愧是仙门大能,谈情说爱都能搞得跟辩法论道似的。行行行,都是我什么都不懂”
他那一对薄唇失了血色,枯叶一般,明月悬觉得有些歉疚。
他真正的顾虑,心底那些欲吐未吐的真相,要不要告诉这对自己满心恋慕的少年呢
明月悬举棋不定。他穿书的真相从未打算宣之于口,可看到相别辞脸上的神伤,他突然就隐瞒不下去了。
识海中,天命簿被他变成盾墙丢去抗击万魔、护卫神识也有些时日了,通天之力几被抽空,累得好些日子没来聒噪他。明月悬十分乐意地将其抛之脑后。
然而,这东西偏偏在这时醒来了。
一醒来就闹腾得翻山倒海“你你你在想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尤其不可泄露给丧心病狂为祸苍生的灾星”
“说谁灾星呢”明月悬一甩手将它呼了回去。
小破书嚷嚷不休,明月悬的心意渐渐坚决起来。
“离离,”他回头,深吸一口气,“我从前修无情道,不敢在这世界上同人深交,都自有缘由。”
相别辞一怔,面露关切“为什么”
明月悬轻声道“你本非此世之人,是通过请神降鬼被召到此界来的。而我,虽不知自己降临此界究竟所凭何力,说到底却是和你一样,是这一片天地的外来客。”
相别辞赤红的瞳孔登时一缩。
百余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将穿越之事坦荡直言。
刚开口时,明月悬觉得嘴唇都如铜浇铁铸,沉得抬不起来;继续说下去,生涩的唇渐趋灵活,吐字也随之清晰。
从语不成句到铿锵有声,仿佛是流泉冲出石障,跃成奔流飞瀑,那样一种畅快。久久、久久以来,不可言的秘密,不可越的心障,一冲即破。
心上尘网,决然挣脱。
明月悬未直说是穿“书”,事到如今随着修行精进,他对当初那本“小说”的存在也早有了疑心。他只含混描述,说是看过了预言。
“不过,预言未必成真,不成真便只是空话。我从不将这些空话放在心上,我只信自己一双手,可以覆雨翻云。”
他唯恐相别辞心生芥蒂,连忙安慰他,隐去自己曾将他视作仇人一事不提。
相别辞静静听着,神情变幻莫测,忽忽如天上云。他非是蠢物,许多事,听了也自能明白。
“看来在天道眼中,我从来就没能做过一刻好人。”少年凉薄地笑笑,“不过也不怨它,早在亡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原本就是降临人间的修罗恶鬼。”
明月悬轻轻将手放上他发顶“你只是我的离离。”
相别辞眸中光彩流溢,一时仿佛有泪。但他只是默然靠了过来,将明月悬揽在怀中。
这少年身上有陌生的淡香,明月悬换了换姿势,没有再推开。
“三千世界,人如芥子,我们原本各自在不同角落里飘零,能遇见便已是天大的幸运。我决不会放手,也永远不会离开。”
相别辞轻缓又决绝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耐心等下去。”
这一场告白,虽未成功,但也不算糟。
相别辞每夜睡前都给自己鼓劲。
他一定喜欢我他明明不想推开我他投向我的眼神都不大对
少年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烟柳濛濛,庭院深深。明月悬坐在枝头吹箫,相别辞坐在树下,一颗颗捻过腕上念珠。
不求来世,只求此刻。
只有他们二人的美妙日子,也过了好几日了,相别辞都快忘了首座大人事务繁忙,总会有人来拜访他的。
老远便听见脚步声踏穿宁静,人未到,声先至“阿悬哥哥”
清新跳脱,一无矫饰,却又是浑然天成的娇声。
相别辞眉心狠狠一跳好端端的叫什么哥哥真不顺耳。
来人一身华彩陆离的重衣,头顶琉璃冠放出闪瞎人眼的七彩宝光,不但很刺眼,还很不懂规矩,径直飞燕投怀一般扑到明月悬的身上。
“阿悬哥哥,怎么回来这么久都不来见我呀”
袖心罗抬起小脸,抱住明月悬一边胳膊。
明月悬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还懂不懂礼了人一长大就不知道跑哪里浪去了,也不回来探望哥哥,小没良心的。”
袖心罗自知理亏,连忙讨好地蹭了蹭他手臂。
相别辞终于忍无可忍,走过来,抱住明月悬另外一条手臂,暗暗使力将他往自己这边拖。
明月悬“”
袖心罗终于留意到他,一对上眼,就被红瞳里射出来的杀气吓了一跳“你、你干嘛你谁啊,怎么在这里”
成年的相别辞,相貌已不同于少年时女装的秀丽,袖心罗辨不出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相别辞冷冷道,竭力摆出主人翁的架势。
他一往情深地瞥向明月悬“阿悬是我的好哥哥,你叫什么叫”
好哥哥三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袖心罗尚是懵懵懂懂,明月悬却是眼前一黑。
他活了一百多年了,还从没同人这样调情过。
还是在孩子的面前调情他痛心疾首,果然那银发的家伙天生就是大魔王,把自己都带得伤风败俗起来了。
一刻之后,两个不省心的小鬼都被明月悬从身上甩了下来,丢到院落一左一右,罚站。
袖心罗委委屈屈“我做错了什么嘛。我不过是来提醒哥哥,太苍山和天心不二道都打定主意要对付哥哥,已经结盟了。”
“我听到些消息”
明月悬静默一刹。
只不过是霜月天里避世隐居了几天,再听到这些勾心斗角,竟真有些隔世之感。
好梦难长。
“风雨欲来啊,”他喟叹,“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