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山之巅,风烟扬尘。
这是正邪两道最后的战场, 血涂天地, 死气弥野。仙人们降临之后,亡山还要比从前森诡魔魅的样子更像一个死国。
偏偏, 就在这命危如弦的当口,正道最强的两人拔剑相向。
六百年前的第一剑神,六百年后的正道第一,近在咫尺的邪门诸人被他们抛诸脑后,剑尖刀尖只向着彼此, 向着方才并肩而战的同袍。
白玄重冷冷立在风中。
他低头望着颤巍巍提起剑来的明月悬,这男孩太过年轻, 太过弱小, 要夺他的命易如反掌。白玄重尽力只使自己想着那些大计,不要再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
然而那男孩抬起眼睛的时候,他还是避无可避地一惊。长年幽闭使这孩子变得极为瘦弱,清丽脸孔几与少女无异。然而他此时的眼神
惊电一转, 剑光三尺。那是踏雪而来的飞鹰的眼, 目光雪亮得撕裂一切。
漂亮的小孩,最后变成了杀人的凶煞啊。白玄重一面惊艳, 一面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唯有将这份惊艳扼杀。
欲逍游看着自己的弟子,看他身上杀气渐浓, 轻轻勾起了唇角“做得好, 不要怕。”
“师父站在你的身后, 你无需被任何人逼到后退。”
白玄重最后对着这个六百年前的先辈行了一礼,口中淡淡道“虽无可能,还是望您见谅。我为天下计,不得已而为之”
欲逍游回他的是一声嗤笑。
“为恶事,行恶道,做的是不义之举,居然还能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大义你这小子百无一用,只有脸皮一项,厚得出类拔萃啊。”
少年剑神抱着两臂,白眼翻到天上去。
白玄重眼底杀气渐盛“这是唯一有利于天下的选择。”
杀机化作刀雨刃风,毁天灭地般压将下来。这一刻白玄重仿佛天地之主,脚踩银河大浪,誓要淹没人间蝼蚁
欲逍游轻轻叹息一声,絮语半句,被风声吞没。
“太苍山的招式,原来真的这么华丽惹眼从前那小子跟我吹嘘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你们杀招对着的人变成了我,才总算是看了个清楚”
六百年过去,昔日战友早变成白骨一具,而他的传人最终将刀指向了自己。命运何等无常,世事何其仓促
“这都什么事儿啊”欲逍游嘟哝着,脸上忽然再没有笑意。
“听着太苍山的小辈”他咆哮着,怆然拔剑,“你义薄云天、铁骨铮铮的师长们都已辞世多年,就由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我来教训你吧”
长剑高挥,如巨龙昂首。不论欲逍游瞧着有多懒散不羁没正形,一旦拔出剑,他就是执剑的帝皇。
“天下大义,怎能用利弊去考量你开始计算这些的时候,难道心中就不曾有过片刻不忍你的本心,被丢在了哪里”
白玄重的脸如被寒冰封过,不显任何私情与软弱。
他的眼睛只看着那个男孩。
“受死吧”
然而明月悬没有如他所料,避至师父的身后。男孩一手挽剑,一手凌空画符,咒力落在剑尖如滚油滴入烈火,激起灵气爆乱。
白玄重封锁领域内全部灵气结成的“阵”,竟猝不及防给他炸出一个裂口。
“竟然有这等胆识”白玄重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短短片刻,这孩子竟然就脱胎换骨了一般,敏慧天赋显露无疑。
今日不杀,来日怕就再也杀不了他了。
青年出手更为狠绝,完全不顾剑神的长锋,直取那孩子头颅。然而明月悬瞧着比他更狠,一双灿亮的眼燐燐如火,眼中每一点火星子都能燎遍整个世界。
明月悬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吼道“别白费工夫了自今日起,就算再艰再险,我的这条薄命也决不会拱手让人”
“快十年了”他突然说,“我的命拿捏在别人的掌中,也已经快十年了。我做别人脚边的野草,做了那么久身不由己的滋味,我再也不想尝一次了”
明月悬咬牙举起手中长剑,愤然刺向前方,刺向那个意图夺他性命的男子。长剑在手,这些年来束缚着他的天命,是不是同样可以一剑斩断
那一战天昏地暗,最后将整座亡山第一峰夷为平地。
师父引着他,战胜了远强于自己的敌人。欲逍游挑眉笑着说“剑最好还是要用血来磨。至强之敌,是你最好的试剑石。”
剑锋从白玄重的胸膛里抽回,带出轰瀑般的鲜血,曾经的万神阙首座就这样了无生气地坠下深渊。
就是这些鲜血,助明月悬领悟了“剑心”。
他拄着剑俯瞰那人尸身下坠,坠到目力再看不清的地方,心中却无欣喜,只有浓浓悲伤。
欲逍游叹了一声“方才已是生死之战,怨不得你。走吧,真正的敌人还在后头呢。”
魔头行将复生,他们必须将其除去。
明月悬支起遍体鳞伤的身子,跟在师父身后。离复生阵越近,魂魄中那份异样感觉便越来越明晰。
白玄重没有说错,是他的存在推动了魔王的复生,他正是魔魂的宿主之一。
倘若无法将那人除去,致使生灵涂炭那他就真的,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深渊之底,血汪成海,腐土成了一片红惨惨的沼泽。尸骸杂七杂八漂在血海中,一条条热气都还未全然消去的命,渺小得浪花也似。
血海中央祭坛高耸,白玉方台有如棋盘,上方厮杀不休的少年们便是颗颗棋子。咒姬与迦檀立在阵中,低眉冷眼,望着他们为主上造出来的那些人偶相杀至死。
迦檀道“这一批傀儡造得不错,但要做主人的肉身,到底还是差得远。将主人的灵魂置入这些东西体内,无异于令芥子容纳大海,必有崩裂之患。”
咒姬优雅地以袖掩口“复制出来的残次品,究竟算不得人。不过主人一旦降世,自然能以高妙法力重塑肉身。我们只需替他做好准备喏,那边那个,不是还不错么”
人造的傀儡,厮杀到最后也总会有一个赢家。那浴血屹立在祭坛上的少年眼神眼神空寂,他是同类中仅剩的一个,炼蛊到终结时,自尸横遍野中诞生的蛊王。
少年举目望风。
风中对上一双皎皎清透的眼,相望默然。
明月悬踏上祭坛,看着他,觉得自己眼中所望似乎只是一块浮冰,一缕倒影,似真似幻看不穿。
但是这一次,他可以认出他了。
“谢独,”他低声唤道,“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还是你吗”
少年低头,注视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谁知道呢。”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和他们一样,非生非死,有悖天地之理,不入阴阳五行,是物而非人。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我们连心智都无,只是泥偶罢了。”
谢独轻声道“你在路边见到一块泥巴,一堆石头,你猜它们会不会知道自己是谁呢”
明月悬心中忽然一恸“可你明明就不一样啊你帮过我,你待我很好,路边的泥巴和石头会待人好吗”
“如果泥巴石头碰上的是这么讨人喜欢的你,它们说不定也会待你好呢。”谢独忽然笑起来,那是沾满血污的,薄凉的笑意。
他喟叹道“是的,我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天下之事多有巧合,就算是无生息的物件,机缘巧合下也可能开了灵智,化作精怪。我,大概就是傀儡身体中诞生的妖怪吧。”
“我遇见了你,你竟然将我错认成了人类,我很意外。然后,就是那一念之差。”
谢独擦拭着手上血迹。
欲逍游站到了明月悬的身后,他抱着剑,眼神怜悯,没有打断他们。
“我想要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真的成为一个人,于是我对你隐瞒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只是一刻钟也好,或许我能以一介活人而非一只傀儡的身份活下去。”
“其实这很冒险,因为有时我的同伴会代替我来监视你们,他们举动虽如常人,却没有常人的心,只是活动的棋子罢了。然而不可思议,你竟从未看破。”
“或许,”谢独一双眼灼亮如远放高天的灯火,终将为无边夜色吞没,“你曾经真的很相信我吧。”
明月悬哽住一刹,旋即高声道“即使现在,我也是一样的相信你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我看不穿你的身份,总能看穿你的为人你绝对不是”
“不是什么傀儡”
遍地尸横,尸身上的脸孔都和谢独一模一样。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为谢独所杀,但他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谢独是不一样的,他的心还没有染上那么多的血腥。
谢独应道“或许吧。可是,我就算不做他们的傀儡,也一样要做他们的走狗”
他说“我要助他们复活皇非梵。”
明月悬呆住了。
“为什么”他无措地问,“你明明有自己的意志,怎么还是,还是选择助纣为虐”
“我的命拿捏在他们的手上,我想要活下去。他们想要我的肉身,我还有一线机会保住我好不容易才修来的灵心。永生永世,我都只有这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