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使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儒门原来还有这一号人,一位女儒。
那时她还不知道孟春半秉性,只道儒门在齐州向来是第一等的大宗门,又正好在岱岳山脚下,而玉皇顶却在岱岳高处,许是儒门担心自己如当年的武皇一样打压他们,才先派了个人来骂她。
周满根基尚浅,还不想与他们冲突。
于是她正经八百,态度诚恳,亲自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回函,解释自己在天门中与人争斗属于互杀,于道义丝毫无损,又说自己承继武皇遗志之事只为尽一份心意不求名正言顺,更无意对儒门做些什么,尽可放心……
整整五页,写完使人送回儒门,顺便还送了几份礼物。
周满心想,这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总不至于再与自己纠缠吧?
然而万万不料,当天晚上一封新的檄文就送回来了——
这回是骂她巧言令色假仁假义,妄图以利动其心,德行不好,比杀人夺命还可恨!
周满打开一看,当场就蒙了。
怎么连礼尚往来之事都能盖个帽子就骂?这孟春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也动了几分真火,次日斟酌再三,又提笔写了一封信与此人理论。
于是,噩梦从这一天开始了。
周满回函,孟春半就有新的骂法;孟春半一骂,周满就忍不住要与她理论。如此,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的笔仗之后,周满终于渐渐发现自己顶不住了——
什么人写檄文和人吵架能一写就洋洋万言?
新的檄文卷成个卷轴送上来比人腰都粗,轻轻一抖能从她桌上铺到封禅台那九百多级台阶下面!
别说吵了,周满看都看不完。
她心想这人也就是嘴上骂骂,又不是打上门来了,有什么必要同她浪费时间?加之孟春半那檄文一天比一天长,实在连看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从此再有檄文送上,便都使人放去一边,不再看也不再回了。
玉皇顶上,因此安生了两个月。
但大概是不回檄文这一举过于轻蔑,且很容易使人猜着她已将檄文置之不理,孟春半着人送上山的檄文,便有了新的形式。
周满至今还记得那场面——
那时第一批门人才刚上玉皇顶,大家正自谈笑,后来被人称作“大眠书生”的孟退,捧着那粗粗的一卷檄文上得山来。
周满刚想故技重施使人收下。
可谁料孟退忽将那卷轴一抖,于是整卷檄文瞬间在山上铺开,卷上所写的文字也一下从纸面上飞出,个个都跟长了张血盆大口似的,吟诵起来,声声皆如雷霆,把周满骂了个狗血淋头。
玉皇顶上所有人惊呆了。
周满简直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可想而知,有了这办法之后,孟春半就不用担心她的檄文被人弃若敝履、束之高阁,于是隔三差五就写上那么一篇,简直像是要将她毕生才华都用在骂人这一件事上。
有那么几天,周满都快被逼得动了杀心。
要不干脆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山把儒门灭了得了!
还好,仅仅持续了四个多月,孟春半这种离谱的行为,就在整个儒门上上下下三千多弟子哭天抢地的哀求下,被迫结束了。
是儒门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会有灭门之祸?
不,只是因为儒门也快揭不开锅了——
孟春半那新的檄文能使文字发出雷霆之声,所用之纸必得以雷击木为主材浆制。可真正的雷击木千金难买一寸,偏偏孟春半骂起人来一写便写出几丈长。哪怕齐州儒门是实打实的千年巨派,底蕴深厚,那也遭不住她这样狠造啊!
整个齐州的纸都被她骂贵了!
儒门上下熬了四个月,终于战战兢兢,由荀夫子带头,齐聚在书山之前,求爷爷告奶奶地劝谏,才使得这位祖宗收了神通,从此将骂周满这件事从三天一次改成了一年一次,一次不超过三页,一页不超过十寸。
周满在山上得知此事后,忽然就对整个儒门充满了同情,杀心自然消减,连孟春半一年一次骂她的檄文都不忍计较了。反正写那檄文的纸贵得离谱,她且攒着,等以后制弓做箭捉襟见肘时,还能转手卖了换点钱去。
最初,她以为孟春半就是看不惯自己这人。
毕竟,早先她与世家作对,还想向王氏复仇的时候,孟春半就天天骂她杀心深重必有大祸;等到金铃一响,那王杀成了武皇选中之人,她歇了与世家作对的心思,对王氏种种行径也不闻不问,孟春半又骂她明哲保身没有半点血性……
横竖都挨骂。
直到后来,周满才发现,孟春半骂她和她是谁、她做了什么,其实没有丝毫关系。此人只是怼天骂地,平等地批评一切。不管是死的活的在喘气的还是已经咽了气的,世间无事无物无人骂不得。不敬鬼不奉神,一心只修圣王道,除了对“名”这个字颇为纠结外,倒也算得上潇洒。
总之,周满在山上,孟春半在山下,称得上是积怨深厚,别说相看两厌了,就是听见对方的名字都嫌烦。
可是谁能想到?
就是这个持之以恒骂了她数十年的人,在张仪率千门百家群修合围齐州、攻上玉皇顶时,竟自己放了一把火,静坐在书山前,眼睁睁看着那万卷藏书烧尽,然后领着儒门三千弟子,将世家一干人等阻了整整三个时辰。
杀到后来,偌大儒门已不见一个活人。
孟春半最终被人一剑钉在儒门那块“天下归仁”的石碑高处,流干了血,才慢慢将眼闭上。
周满想,她们从头到尾没过见两面,孟春半也素来不喜她为人,最后不去归服世家,却选了这样一个结局,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她口中那所谓的名垂青史,还是她心中那从未废弃的圣王之道呢?
想到这一节时,心底竟比想起自己殒身玉皇顶还多一股灼痛。
周满立在剑壁下,已出了几分神,琢磨起来:这一世若有机会,要不同孟春半握手言和算了?
但她这念头才冒出来,边上李谱听见孟退刚才的话,却是忽问:“孟师弟,你先才话还没说完呢。你师叔祖托你,托你什么?”
孟退“哦”了一声,道:“今次剑台春试,本该是师叔祖来的,只是她实在懒得出门,便托我替她上台比试。”
众人一下愣了,齐声:“这还能替?”
周满也一下感到离谱,抬起头来。
孟退只是点头,仿佛半点也不知道隐藏:“就是参试还是用我的名字,但上了台怎么打,全由师叔祖在上台前告诉我,我按照她说的进行比试。”
李谱目瞪口呆:“那也就是说,你上台后怎么打怎么出手是什么轻重,你自己说了全然不算?”
孟退再次点头:“我一天到晚都困,实在没力气多想,自然全听师叔祖的。”
李谱:“……”
人麻了,套了他爷爷的两天近乎,现在才知道眼前这个不是正主,真正的对手远在齐州,根本没来!
周满:“……”
握个鬼的手,言个屁的和。孟春半前世骂她骂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怎么自己钻起春试规则的空子来,比她这个研究歪门邪道的人还要离谱呢?敢情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批评别人”!
这届可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掺和了。
周满心里又忍不住骂了起来,末了只随便一句“听人提起过孟春半”敷衍了孟退先前的疑问,又同众人寒暄了几句,大致看了看这些人的实力,便返回了东舍。
次日,万众瞩目的春试正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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