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往下说了。
但宋兰真十分坦然,也并不避讳自己当时的失误:“的确是我陷于琐事,纵然以为几丸春雨丹便是溃堤之穴,却没能料到背后更有大势。若足够谨慎妥帖,断不致使有那般重大的损失。”
陆仰尘、王命闻言,皆不作声。
镜花夫人立在一旁看宋兰真那盆兰花,似乎对他们的筹谋并不关心,也不言语。
只有宋元夜,早在听见望帝可能会输时,就已面色凝重。
在这一时静寂的水榭中,他忽然十分担忧:“若望帝都输了,那还有谁能拦得住张仪?六州剑印俱失,于整个天下,甚至于我们,难道就不是祸事一件?”
其余人听得这句,顿时都蹙了眉头。
宋兰真更是一下看向他。
倒是王诰微微一愕后,竟是不太在意地笑道:“望帝能赢,于天下自然好事一桩,我等也坐山观虎、坐享其成;可他若输,蜀州尽可被我等收入囊中,实不能算是什么祸事。”
宋元夜还想说什么。
但宋兰真已淡淡唤了一声:“兄长。”
宋元夜一窒,到底是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水榭里,众人话归正题,既有雪耻之心,自然也需要一番谋划。只是先前那匣鸣琴一根金弦拨出的琴音波纹,依旧笼罩水榭,旁人半点也听不见里面声音。
赵霓裳双手托着漆盘,亲自奉着终于制好的羽衣前来,到得离水榭前几丈远的小径上,却被旁边的仆从伸手拦住。
她道:“我是来献兰真小姐春试要穿的羽衣。”
那仆从轻声道:“小姐、少主与王氏两位公子、陆公子,皆在水榭议事,谁也不能进去,你放下东西先走吧。”
赵霓裳向水榭方向看了一眼,也没多言,便将羽衣交到另一仆从手上。
只是出了避芳尘,眉头却渐渐皱紧。
回想方才向水榭一瞥时所见,她隐隐不安,行至半道,忽然将随自己一道回来的缃叶与另一名制衣侍女打发回绮罗堂,自己却转了方向,星夜往东舍去。
这时,周满与金不换坐在屋内屏风后面,根本还没歇憩,正自商量:“王诰行事固然乖戾,但敢放狂言,他所使的那凤皇涅火,只怕已经修出了几分境界。若是后面才与他交手,倒也无妨;可若是前面便遇到……”
“叩叩”,有人敲门,将她打断。
赵霓裳压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周师姐,你睡了吗?”
周满顿时同金不换望了一眼,起身前去开门。
但金不换坐在屏风后面,并未出去,毕竟赵霓裳找的不是他,只听着外间门动静。
大夜里,门一开,便有冷风进来。
赵霓裳素衣单薄,随同那道冷风一道进了门里。
周满先去倒热水,只道:“这个时辰,是出了什么急事?”
赵霓裳摇头,犹豫片刻,还是说了自己先前所见。
她着重道:“那王大公子来得晚,夜里议事本是寻常,可水榭里半点声音不传出来,连诸位长老都不在里面,只有连那位镜花夫人在内的六人……”
周满瞬间门意识到不寻常之处:“连长老都一个不在?”
她将那盏热水递给赵霓裳,忽然问:“你方才一瞥,可曾看见那水榭里有一张琴?与寻常琴并无不同,独其中第二根弦乃是金色。”
赵霓裳回想片刻:“隐约是有。师姐怎么清楚?”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只是眼底多了一层阴翳:“匣鸣琴……”
用的是“若闻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一句的典,别处乏善可陈,可那一根金色的商弦,却是以织天蛛所吐的蛛丝经过九烧九锻方才揉成。一声能勾魂,二声能摄魄,算得上王氏宝库中半件响当当的神器。有一妙用,便是当其拨响时,凡音纹所在范围内的一切声音,都能被隐藏,任何修为的人都无法听见——
哪怕是已经封禅证道的帝主!
她前世曾想过将这根琴弦抢来做弓弦,怎么会不清楚?
可王诰等人密谋什么事,才会如此谨慎,不惜请出匣鸣琴来?
周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我知道了,有劳你。”
赵霓裳还有些怔忡,窥不破个中玄机。
周满打量她,却是想起金不换不久前说的那些事,心底无由沉重,轻声问:“说来你也报了春试,准备得如何?”
赵霓裳笑了一笑,但神情有些黯淡:“霓裳本只是参剑堂旁听,倒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只是有一件难事……师姐,我实在不知,如今我虽为绮罗堂副使,可真论起来不过一介仆从,若上春试,遇上主家或者主家的心腹,到底该输还是该赢呢?”
周满静静望着她:“你不该问我,旁人给的也不会是你心中的答案。你该问自己,想输,还是想赢呢?”
赵霓裳捧着那盏热水的手指,忽然紧了几分。
她迎着周满的目光,眸底显出挣扎,父亲的死状与迦陵频伽染血的翎羽,交替在她脑海中闪过,于是使她的声音有种含恨的惊心动魄:“我知道自己不该赢,可又实在不想输!”
一面是自己的尊严与抱负,想要证明自己绝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差,一面是父亲与神鸟的血仇,若不先忍气吞声,恐怕熬不到有能力报仇的时候……
这一刻,周满竟仿佛是在看前世的自己。
一面是强剔剑骨还背信弃义追杀于她的大仇,按理她与王杀该不死不休,一面却是武皇指明前路、机缘相赠的深恩,可那王杀偏偏是剑阁金铃选中之人……
赵霓裳微微咬紧了牙关,只道:“师姐,哪一头,我都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周满有些怜惜,笑着道:“那你选了一条更难的路,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两全。”
赵霓裳出神,似乎正在想如何才能两全。
周满却问:“我给你的《羽衣曲》,你如今练到第几层?”
赵霓裳这才道:“第三层。”
周满不由道:“你修得好快。”
赵霓裳天赋平平,原本修得没有这样快。只是自迦陵频伽出事,那晚她设计在父亲丧命的刑台上使人打死了何制衣后,回到屋内,本以为心绪翻涌无法修炼,可谁料才刚打坐将功法运转一个小周天,竟觉灵台清明,通体畅快,便好似忽然堪破了什么心障一般,不仅修炼的速度快了,连依着功法运转那柄银梭作为武器时,也更得心应手,威力倍增。
她隐约觉得,这并非一件好事,不想对周满讲。
可没想到,周满竟然也没往下问。
她只是转过身,从临窗的书案上移开镇纸,取过一沓早已写好的纸,径直递给她:“这是中间门三层功法,你既想赢,回去不妨看看。有来有回,有报有偿,便当是我答你今日的传讯,不必道谢。天快亮了,早些走吧。”
赵霓裳先接那几页功法在手,想要道谢,可听她这样说,到底将到嘴边的那个“谢”字收了,深深埋去心底。
她躬身行过礼,道别离去。
周满立在门前,加她身影走出东舍,才将门扇合拢,回转身来,却将桌上东西一收,自角落里拎出一盏灯来。
金不换此时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看她举动,便道:“又要去见望帝陛下吗?”
周满道:“王诰等人图谋非常,得去一趟。”
金不换听后,有些皱眉:“教菩萨修炼学剑,为我思对敌良策,赵霓裳的功法也是你传授……这段时日来,只是见你为别人操心,却少见你有自己修炼的时候,一旦得空,都往剑顶去见望帝陛下了。周满,连赵霓裳都想赢,你就一点也不想拿春试的剑首吗?”
周满一停,有些复杂:“想啊,当然想。”
她是周满,她怎么会不想赢?
只是她拎着那盏灯,重新打开门,抬头看着寒夜里那轮孤悬的冷月,却慢慢道:“但我真正想赢的东西,太大、太大,眼前这一点,顾不上的时候,也只好放下了。”
对旁人,甚至对金不换与王恕来说,春试都是头等大事。
可对知道不久后会发生什么的周满来说,那实在不值一提。
帮助望帝战胜张仪,扭转前世蜀州败局——
才是她真正的大事!
隆冬寒风凛冽,周满说完,冲金不换一笑,已出了门去。
那轮冷月似乎也被冻出了一层毛边,在天际留下个模糊的形状,以致四面群山、地上河流,都像是被搅进了一团浑水,不好看清。
还好,有点燃星灯的剑宫,遥遥将辉光洒遍大半个蜀,照亮夜间门旅人的行路。
早已荒废的古道上,枭鸟一声嚎叫,振翅飞走。
那刚从险峻巉岩间门走出的白衣修士,满身狼狈,举头先望天上明月与南面剑宫,低头再看自己被荆棘划破的袖袍与沾满泥污的衣摆,不由摇头一声苦笑,只叹:“千里蜀道,果真是个‘难’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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