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她人便径直从周满身旁走过,也不再多看一眼,宛若一朵幽静的兰花,不久已经去远。
周满留在原地,却是花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苦海道主,王诰他老子,王敬?”
不能怪她反应慢,实在是前世这位苦海道主没给她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从她被韦玄接入神都开始,到玉皇顶身陨道消,从头到尾就没见过这王敬。有时她都怀疑,此人根本不是闭关了,而是早就被王杀除去。
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周满自问若是王杀,也绝不会留这么一支与自己不对盘的势力在王家。再加上前世根本就没王诰、王命两兄弟什么事,这两人仿佛不存在一样,是以很难说她的猜测毫无根据。
金不换关注到的则是宋兰真话中隐藏之意:“她的意思,王诰难道也要来蜀州,参加剑台春试吗?”
周满没忍住嘀咕,掰着手指头数:“王玄难,王敬,王襄;王诰,王命,王杀……”
上一辈里,王玄难和王襄都死了,独一个王敬还活着;下一辈里,王诰、王命是王敬的血脉,王杀是王玄难所出,无一例外,全是她的仇人。
她忽然很感慨:“这都快给我数蒙了,全是姓王的。我这辈子难道是捅了他们姓王人的老窝?”
王恕面无表情。
周满抬头看见,便笑:“板着脸干什么?又不是说你。”
然而王恕的面色未有丝毫缓和,一双乌沉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周满问:“担心什么?”
王恕神情肃然:“王敬修为绝高,早在一十年前便已是大乘后期,人皆传他闭关是为一举修成大圆满,突破至天人境界。且不论他是否插手小辈恩怨,单说王诰此人性本乖戾,也是金丹后期修为,你虽未与他谋面却结怨已深,他若果真被其父救醒,再来剑台春试,必定准备周全,遇到你岂肯善罢甘休?”
“该来的总会要来,难道我们还能拦着?”周满眸光闪烁,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再说,我也就是献了颗人头,真正对他下手的难道不是那位神都公子吗?口含天宪而生,惊才绝艳,想必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实在轮不着我们担心。”
这番话本存了几分宽慰之意,是不想王恕为自己的事担心,可谁能想到,这尊泥菩萨听完之后竟脸现怒容,眸底都覆了一层寒冰:“可难道你自己的安危,竟要去指望别人吗?”
周满顿时一怔。
王恕却是难免又想起她曾经表现过的对“王杀”的推崇,一时恨她听信谣言:“何况这所谓的神都公子,从来未在人前露面,既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更没有人知道他修为几何,连世上究竟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都还两说。倘若他真能掌控‘天宪’之力,怎会连小小一个王氏都不能料理,还要任由旁人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你如今已为望帝陛下赏识,无须王氏在背后支持也能有一番成就,何苦还要为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效命!”
藏头露尾的鼠辈……
这尊泥菩萨,发起火来倒是像模像样,言语间对那位神都公子可真是半点尊重都没有,充满了质疑不说,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敌意。
周满心里其实十分认同他,也知道他是因关心自己才会如此,但面上却分毫不显,反而笑他:“你这么生气干嘛?”
王恕薄唇紧抿,闭口不言。
周满劝他:“都说了,人生苦短,我既不担心,你又何必事事挂怀?未免太不痛快。”
王恕面容更冷,竟道:“有忧不言、有虑不诉,事事埋在心中岂能痛快?你既说痛快,那今日直言不讳,便是我的痛快!”
周满于是看他不语。
王恕见她如此,便知她半点没有回应自己先前劝告的意思,心中不快,索性转身就走。
金不换本想劝和,然而见他面容沉冷完全不似往常,不由一怔,慢了一拍,人就已经走远。
周满看着他背影,这时才道:“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教他这么‘痛快’的吗?吃错什么药了……”
心契已经回到她手上,等韦玄取回烘炉虚火,她与王氏的关系自然一刀两断。
但此事只能她自己知道。
这尊泥菩萨固然心好,可她也没办法跟他解释,就让他先生几天闷气吧,过一阵再哄回来就是,容易得很。
王恕哪儿能知道周满的打算?自从宋兰真口中得知王敬出关、王诰苏醒,一层浓重的阴影便已覆盖在他心头。
偏偏周满不当一回事也就罢了,还半点没有要与王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氏是什么地方——
看似光鲜,实则一座无底的深渊,一座吃人的炼狱。
与他们恩怨越大,牵扯越深,越无法脱逃。
虽然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回到过王氏一日,可对那些人的冷酷狠辣,他再了解不过。
周满此人,天赋固然极高,可细细想来,竟没有多少稳妥之处。
修炼求快,从不顾有走火入魔之险,也不觉受伤是什么大事;斗人求狠,既不给对手留余地,更不给自己留余地。
过刚易折,金不换又绝不会是那种在后面拉着她的人。
周满打劫,金不换会帮她看门;
周满杀人,金不换会帮她放火。
这两人日后凑在一块儿,固然有本领做出一万件惊天的大事,可只要有一桩不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清隽的面容上毫无笑意,王恕转过回廊,一面走一面想,几乎下意识是要往春风堂那边去。然而当远处剑顶一抹未化的积雪映入眸底时,他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看得半晌,竟将脚步一转,改朝学宫外去。
小剑故城,云来街。
这时的若愚堂内,少见地一派惨淡之象。一十四使有男有女,垂首立于堂中,神容皆显得凝重沉默。
韦玄站在前方,几度张口,都不知该怎么说。
自那日从病梅馆回来、将心契交还周满,他整个人的心气便一下垮了,光是站在这里,都仿佛挺不直脊背,一副龙钟的老态。
算来算去,最怕的便是他不愿。
没想到,竟果然成了真。
这么多年来,大家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与一命先生游历天下,性情宽和;可也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人走向他本可以不选择的宿命,才会如此不忍、如此难受。
韦玄想了许久,才看向众人,声音木然:“诸位皆是圣主神女旧部,曾受他们恩德,本为保护公子安危、重返神都王氏,才聚在一起,暂听韦某调遣。可前日公子的选择,大家都知道了。他什么也不要,不仅不要剑骨,连‘王杀’这个名字,都不愿接受……”
下方一名青衫男修,骤地出言将他打断:“他不愿意,我们难道就只能听之任之吗?依我看,公子修为粗浅,一命先生纵有化神期修为也不是我们不能对付。何不强行换骨?反正剑骨只能换一次,届时公子醒来又能怎样?纵怪罪我等,我等领罪便可,又有何惧?”
但旁边一名雪衣女修,闻言却立时冷笑:“公子虽然多病,可自来极有主意,岂是你想逼迫便能逼迫?神女陨落前本有交代,要我等让他远离王氏,如今你等借为他续命为名,却处处行逼他重回王氏之实,是嫌自己作的恶还不够多吗?”
话到此处,却是看向韦玄,目中暗含讽意。
韦玄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只道:“老朽自知罪孽深重,他日必遭天谴。”
那青衫男修面容转厉:“霜降,你难道忍心看他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