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瞅着他,却不太相信:“以你的天赋,尤其是以你于修炼的倦怠,不该这么快才是……”
金不换额角开始跳:“看不起谁呢!”
周满笑起来:“看来我伤这一回还是好事,你都长进了。”
金不换本就装出来的笑顿时淡下去:“别胡说八道。”
周满为他话里的认真怔了一怔。
金不换却一搭眼帘,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又随意般道:“你那天倒得痛快,可差点吓死我……和菩萨。”
后半句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停顿。
但他说这话时没看王恕。
王恕则从周满手里拿过她已经喝了大半的药碗,也没看金不换。
周满于是轻易感觉这两人不太自然。
她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忽一扬眉,倒跟忽然嗅着好戏似的:“吵架了?”
王恕同样不看她:“没有。”
金不换也道:“没有啊。”
两人这时倒很默契。
周满又看他们一会儿,也想不出他们能为什么事情起龃龉,干脆看破不说破,懒得问了,只对金不换道:“你来得正好,我才刚醒,还不知道外面事怎么样了。”
金不换便随意坐到廊边扶手上,指间转着他原本悬在腰间的墨竹老笔,简单把她昏迷这些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
周满听完,不由思索:“世家竟然按兵不动?那看来是望帝这一关让他们难办了,没人能做决断……这么说来,我虽昏迷十几日,可什么事也没错过?”
金不换道:“你要再不醒,怕是剑台春试都要开始了。”
周满道:“明年二月的事,急什么?”
只是说完这话,又有些气虚,咳嗽了一声。
王恕无言递去一枚糖丸。
周满才喝过苦药,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顺便问了一句:“菩萨,我好像还是有些气虚体乏……这要养多久,才能复原?”
王恕道:“好好喝药,差不多两月吧。”
周满瞥了一旁空药碗,忽然觉得一言难尽:“就没什么奏效快的灵丹妙药?”
王恕闻言,本就不算好的脸色便冷下来:“你血流了快一半,气血本亏,想恢复须得静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能一天见好。”
他明显是大夫毛病又犯了。
周满想,他这德性我犯不着跟他计较,于是摇摇头,只把手中糖丸服了。
金不换也看出王恕有几分不快,只是那夜他们在廊上吵过后,又未将话说开,此时难免有些尴尬,便笑对周满道:“我看也是,你还是好好养着吧,外头的事也无须你再担心。倒是这阵子我回了趟杜草堂,要来件好东西,等你养好,正好给你。”
周满突然好奇:“什么东西?”
金不换却卖起关子:“到时便知,你先养好再说嘛。”
周满终于回过味儿来:“你当哄小孩儿呢?”
金不换没忍住,便笑出声,只是眼神里却透出股暖意。
周满心里其实隐隐已经猜着,又想自己现在尚未恢复,得了此物也无用武之地,便干脆真的安心静养起来。每日里被泥菩萨盯着,按时喝药吃饭,外头的事金不换也懒得告诉她,倒是得了人生中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甚至无聊到去翻王恕那堆了满屋的医书,午睡前便随意看上两页,权当助眠。
除了一命先生莫名不太理会她之外,别的倒一切都好。
她疑心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老先生。
王恕却一本正经说,师父年纪大了,内气变化,对人时冷时热也是寻常。
周满心想,五六十岁的凡妇也常有这毛病。
总之,从外头浓荫如翠,养到山林梧叶飘黄,直到窗沿覆满白露的那一日,那尊泥菩萨替她把过脉,方道:“差不多见好。虽还不能说与往日全似,但该无虞了。”
于是周满勾勾手,叫金不换:“拿来。”
金不换倒跟看怪物似的看她,这时才意识到:“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
周满道:“你说你是回了趟杜草堂才得着此物,我能猜不到?早在见你师父三别先生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那支大笔了。”
三别先生的如椽大笔,正是由极阴寻木所制。
金不换:“……”
合着你早盯上那老头子了啊!
他无言盯她片刻,到底还是把早准备好的一只木匣放到她面前。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段焦黑的寻木,木纹如玉,不同于扶桑木的灵秀艳丽,它质地坚冷,只隐隐好似有月华凝聚其上,看上去甚至十分不起眼。
然而周满伸手抚触,却不禁眼热。
金不换道:“我师父当年制笔,走遍天下,找了这一段寻木,不过制过那支大笔后,倒还剩下一些。我那日随口问起才知道,就顺便帮你要来了。”
周满心道,你要早些开口要来,我杀陈规还用费那么大神?
不过现在也不晚,任何时候都不晚。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了声谢,然后道:“有光弓还无暗箭,正好趁热,去锻造我的新箭。如今伤好,我可要出门了。”
这话是对王恕说的。
他笑笑道:“去吧。”
周满合上匣子,往自己须弥戒里一装,简单道了个别,便要出门。
金不换道:“我还没见识过你的新弓箭呢,我一块儿去。”
然后下意识回头:“菩萨,你……”
话刚出口,便即停住。
王恕立在屋内,却似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眼帘一搭,神情忽然有几分黯淡,只道:“我就不去了,馆中……还有一些事要忙。”
他言语间的停顿明显不对,但金不换此时只以为他是尚在介怀那夜的争执,实在没往别的方向想,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道一声“那我们去了”,便随周满离去。
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几分萧瑟的凉意。
王恕一个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连日来压抑在心的苦意,却终于在这无人能见的时刻泛上来。
周满的伤已经养好,他好像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这段时间以来,若愚堂的人已不知在外面悄悄探看了几回,都在等着他。
小药童孔最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外,似乎开口要问。
王恕收起桌上被周满翻开的医书,没有回头,只道:“让他们来吧。”
孔最身影便即离去。
过不多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韦玄已率着孔无禄、商陆及一干人等,跪倒在门廊外:“见过公子。”
王恕不想转身,等了片刻才道:“进来吧。”
韦玄眼含老泪,几乎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他们费尽心机也未能使王恕捏碎那一枚紫符,正在所有人都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时,病梅馆却忽然传来消息,说公子终于改了主意……
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他从廊外走入屋内时,甚至忍不住浑身战栗,只觉心头滚热。
王恕问:“你们已经寻得剑骨?”
韦玄道:“确已寻得。”
王恕道:“可换剑骨,须得献骨之人,心甘情愿。”
韦玄脑海中顿时掠过了周满那张脸。他这段时间已经猜到,公子恐是因她之故才改了主意,愿意重掌王氏、更换剑骨。而自己能瞒他一时却不能瞒他一世,待得事成,公子终将得知他所换剑骨出自周满。届时,自己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多年以来的夙愿,为圣主神女报仇的执念,让他如何能错过眼前这绝佳的良机?
也许,只有这一次!
公子的动摇,只有这一次,错过便未必再有!
纵献此身,又有何惜?
韦玄一掀衣袍,长身而跪,只将所藏已久的那一支玉简双手高呈:“献骨之人,确系心甘情愿,心契在此,可以为证!”
王恕终于转身,望着那一支玉简。
秋日天光下,那玉简上只折出一抹令人深寒的凉意,两道血迹早已交融为一,将原本苍青的玉简,染作妖异的深红,是诅咒,也是诱惑。
既是旁人心甘情愿,你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换过剑骨,你就是真正的神都公子,在你庇护下,再无人能害金不换,也再无人能伤周满!从王恕到王杀,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只要这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