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霓裳竟轻轻点头:“和兰真小姐的确不太一样……”
宋元夜于是笑出声,于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时觉烈,入喉觉苦。
有些话,对着妹妹,他是不敢讲的;可对着这小小一个侍女,又有什么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样。我也想,拼尽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样。只是,偏偏做不到……”
父亲临死前,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牙关因为旧伤复发而战栗,却发了狠似的要他们发誓:“你们记住,死死地记住,爹爹没有做到的,你们可以完成。一定要、一定要齐心协力,重振宋氏……”
那是鉴天君宋化极啊。
宋氏的家主,半步大乘的修为,以绝妙的阵法享誉天下,智计卓绝,兵解道消之时全无得道的安平,竟只有无尽的执念与苦痛!
他身去之后,宋氏便交到了他与妹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手中,纵使出身世家、开慧极早,如此复杂的局面,也绝非他们能应对。
起初时,一切如常。
家中仆役照顾他们并无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次,妹妹外出淋雨,不慎染了风寒,总是咳嗽。他想起上次王命来家中玩时输给他的暖玉,于是半夜里起身,刚将那块玉放到妹妹手中,便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担心:“拿这么多,不会被发现吧?”
另一人笑道:“不过两个小屁孩儿,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数,能知道什么?拿就是了。再说,我前阵子已经巴结好了贺长老。如今这宋氏的局面你还没看清?贺长老渡劫期的修为,贺家又是最庞大的附族,挟这两个小娃娃号令宋氏,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咱们多拿些东西,回头孝敬他们,将来才有好日子……”
黑暗里,只见外头两人贼老鼠似的偷拿东西。
那一瞬间,宋元夜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大声叫破。
但一双纤弱的手,从后面伸来,将他拉住的同时,也捂住了他即将发出的声音。
那双手尚因为高烧,有些发烫。
宋元夜转过头,就看见了妹妹兰真在黑暗里那双浸了水似的眼眸。她一样感到屈辱,但比他冷静,微微咬着牙关,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外面,直到那两个人离去。
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只有雪光。
他问妹妹:“我们就这样忍受吗?”
妹妹捏着那块暖玉,眼眶也发红,过了很久,才说:“兄长,我们不仅要忍受,还要忍受比这更多。我们要习惯这样的日子……”
“现在回想,她从小就比我冷静,看得也比我更远,恐怕那时候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宋元夜还记得接下来那几年发生的事,“因为过了不久,她便在宋氏长老会上说,父亲遗命,要陈家作为附族辅佐幼主。我知道,父亲从没有这样说过,长老们也怀疑。但陈家那时势大,前任家主修为正高,怎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当然要进,要与贺长老角力。如此,我兄妹二人,才能得喘息之之机。”
赵霓裳面无表情地听着。
但此时的宋元夜完全没有看见,只是自顾自叙说:“过了几年,贺长老在一次外出办事时死了。陈家本该得势,可没过多久,横空杀出个陈规,屠了陈家百余口……那一天,妹妹下令,把陈规关到地牢里。但那天深夜,我悄悄跟着她出去,看见她亲自进了地牢……”
在这样庞大的世家,许多事是禁不起细想的。
宋元夜垂着眼帘,终于暴露出性情里脆弱又心软一面:“我知道,妹妹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与人为善,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害怕……可她是我妹妹。我纵想自己事事不如她,也不是没有过不平。只是她做这一切,勉力支撑,何尝不是为了父亲遗命,又何尝不苦?”
赵霓裳却想:苦?你们世家之中争权夺利的倾轧,也能以一“苦”字盖之,那在这朱门绣户、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为你们衣食享受、丹药法器不得歇憩、动辄得咎的蝼蚁奴仆,所受所忍的一切,又算什么?这世间哪怕有一千一万人怜悯你、怜悯宋兰真,里面也绝不包括我一个。
宋元夜只道:“妹妹哪里都比我好,终究是我近来所为,使她失望,才有如今的争吵……”
赵霓裳终于道:“不,不是。”
她先才一直不曾出声,以至于宋元夜几乎快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女,此时酒意渐深,便不免一怔:“不是?”
赵霓裳笑起来:“当然不是。”
她清秀的面容因近日之事,难免染了几分愁绪,然而这时月下一笑,却因此分外动人。
宋元夜心底忽然动了一下。
只听赵霓裳道:“天底下怎能人人都像兰真小姐一样聪慧呢?一定只是因为近来事烦,她心中焦虑,才与您生隙。毕竟老家主曾要你们齐心协力,她怎么会为一点小事便厌憎您呢?大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父亲说,柔软的丝线有柔软的绣法,硬实的衣料也有硬实的织法。兰真小姐这样,固然从不出错;可听闻,神都也曾有王氏的圣主,和您一样的仁厚宽和……也许,和织布绣衣一样,管理一个世家,也有不同的方法呢?”
她拿织布绣衣与治理世家做比,实在是简单到好笑。
但宋元夜听后,心中竟感到一丝微暖——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也或许是没有人敢,对他说,你可以和宋兰真不一样,不必那样聪慧,可以用你自己的办法管理一个世家。
宋元夜感到好笑,也真的笑了,只是笑过后,却抬了手指压住太阳穴,情绪重又低落下来:“可惜,你没早些遇到我,对我说这些话。否则,昨日我绝不会将制羽衣的事交给别人,使你难堪……”
他显然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所以只用了“难堪”二字。
也是,死一只鸟罢了,这样的事怎值得传到少主的耳朵里呢?
何制衣若是聪明,也绝不会主动禀报。
赵霓裳一笑,冲他一眨眼,竟道:“可您也没夺去我副使的位置,不是吗?”
宋元夜有些迷惑地抬头看她。
赵霓裳心中想,有你这样一位当不了家主的兄长,便是宋兰真这一生真正的劫难所在!而我,将抓住这场劫难。
她起身,袅娜聘婷地向他一拜:“属下还是绮罗堂副使,怎么算也比原来更好。而这都是得益于您的仁厚心肠,所以还请少主,万毋再因昨日那点小事挂怀。”
宋元夜这一刻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
赵霓裳只道:“夜深了,您饮了酒,该回去了,我为您掌灯吧。”
言罢先扶了宋元夜起身,又去亭中取下一只灯笼,拎在手中,主动走在前面。
宋元夜静了片刻,才跟上她脚步。
山中虫声鸟语都变得杳无,只有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响,犹如人起伏的心绪。那一盏灯笼的光影,将赵霓裳纤细的身影映出一半,宋元夜看了一会儿,已想不起上一回这样平静的心绪是什么时候了。
他忽然极轻地道了声:“谢谢。”
赵霓裳似乎没听清,回头:“什么?”
宋元夜方才一句本是心底微乱,情不自禁,出口时已有几分后悔,这时便悄然松了口气,只道:“没什么。”
两人一主一仆一前一后,返回了学宫。
只是没料才刚走到东舍与西舍间的那条长廊,就听远处绮罗堂方向一片喧嚷。
宋元夜一下停住了脚步。
不久后,便见那何制衣丢了魂魄似的,朝这边走来。
大夜里竟然出了这样的祸事,而且还是在自己接手此事的次日,何制衣简直是亡魂大冒,顷刻间已想出了一百种推脱的法子,又情知这样大的事绝对无法遮掩,倒不如自己主动前去禀报,也好先撇清所有嫌疑。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还未去避芳尘,才走到中途,迎面竟与宋元夜撞上——
而前方那为宋元夜掌灯之人,赫然是赵霓裳!
这一刹,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有一股恶寒从他脚底升起!
偏生那赵霓裳面露错愕,竟好似关切一般,主动问:“何制衣,这么晚了,何事如此慌张?”
宋元夜也皱眉看向他。
何制衣此时已被两个人一块儿走的场面惊得心神大乱,满脑子都是自己先前杀赵霓裳那只鸟泄愤的事,整个人抖如筛糠,哆哆嗦嗦道:“夜、夜里不知怎的,走了水,原本为兰真小姐制的羽衣,已经快好了,就差添上新的翎羽,刻画阵法,可刚才……被、被火烧了……”
宋元夜大怒:“你说什么?”
何制衣立刻伏地磕头不止:“此事出得蹊跷,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衣裳放在堂中,怎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
宋元夜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绪几乎立时躁了起来:“废物!才将此事交给你几天?过不几月便是剑台春试,制一件羽衣需要多少时间你难道不知?”
何制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赵霓裳似乎也有片刻的惊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声劝道:“少主,羽衣若已损毁,此时发怒恐也无用。剑台春试既然时日已近,还是先问问有没有什么补救之法……”
宋元夜面容冷沉,没有说话。
赵霓裳于是问:“何制衣,羽衣被火烧了多少?”
何制衣趴在地上,下意识道:“发现得算早,且上面一半已刻画了可防水火阵法,所以,只烧了个裙摆……”
赵霓裳拧眉沉思:“若只烧了裙摆部分,倒也不是没有补救之法……”
宋元夜看向她:“你有办法?”
赵霓裳犹豫再三,才道:“据说当年武皇座下有天孙娘娘制‘霓裳羽衣’,霓裳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父亲临终前,曾以制衣之法相传,其制作的工序,倒比原来的羽衣,要少上一些,或可在剑台春试之前赶制出一件。只是以往从无经验,也不知是否可以。若得少主恩准,愿勉力一试。”
她这番话一出,下方跪着的何制衣豁然抬首看向她——
只这一刻,什么都猜到了!
他心里疯狂地叫喊:是她,一定是她!她先烧了羽衣,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何制衣几乎想要当面将她揭穿。
然而下一刻,赵霓裳那双看似善解人意的眼眸,便望向他:“昨日何制衣新取得了一些珍禽异鸟的翎羽,该还留着,回头正好能用吧?”
于是心底猛地一寒。
何制衣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威胁?此刻她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又得了少主的垂青,那他泄愤杀鸟取羽的事,若让少主知晓,焉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想,赵霓裳只暗示威胁自己,想必也是不想当着少主的面撕破脸,是为自己留了余地的,只看自己识不识相。一只鸟罢了,她怎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呢?
何制衣盯着她半晌,终是将头埋下,只作出一副恭顺至极的姿态,道:“是,正好能用。”
短暂的交锋,只发生在暗潮里。
宋元夜知道的事情有限,根本无从分辨,又或者也不想分辨,转眸看着赵霓裳,只道:“那也正好,也不必我再费心了。此事便重新交还,还是由你来吧。”
赵霓裳躬身道:“属下领命。”
只是起身后,却道:“此间事一会儿处置,离避芳尘也不剩下几步路了,我还是掌灯,先送您回去吧。”
其实修士纵不能夜视如昼,也差不了多少,哪里真的需要掌灯呢?但宋元夜看她一会儿,竟没拒绝,也没说什么,只往前走去,任赵霓裳送自己进了避芳尘。
何制衣跪在原地,亲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
然而更使他想不到的,是赵霓裳回来时,身后竟跟着绮罗堂若干人等,连刘执事也在。
何制衣不可抑制地一抖:“赵霓裳,你、你想做什么!”
赵霓裳神情极淡,与昨日已判若两人!
她只扫他一眼,语调散漫:“为兰真小姐制的羽衣何其贵重?才交到你手中不过短短两日,便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敢问刘执事——按宋氏规矩,其罪如何责罚?”
刘执事是高执事走后提拔上来的,本是比赵霓裳略高半层,然而先才已听人说了宋元夜对赵霓裳的态度,又知昨日何制衣已将赵霓裳得罪透了,实在没有再庇护此人的必要。
他犹豫片刻,道:“该罚鞭刑四十。”
赵霓裳瞬间笑出声:“我父亲当初私藏一尺裁云锦,已得鞭刑五十。因何制衣玩忽职守而毁之羽衣,岂止百倍之贵?先得主家重视,又辜负信任,竟只与私藏罪同,刘执事是与何制衣有旧?”
刘执事额头流出冷汗,立刻改口:“当以玩忽职守、不敬之罪论处,鞭刑八十!”
此言一出,何制衣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状若疯狂:“怎么敢!你们怎么敢!赵霓裳!赵霓裳——分明是你故意烧了羽衣,设计陷害于我,要杀我的命灭口!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少主,我要见兰真小姐——”
然而昨日帮他按住赵霓裳的人,今日帮赵霓裳按住了他。
她站在他面前,一如他昨日睨视自己般俯视着他,只道:“我本想放过你的。只是昔日我资历的确不够,得了副使之位,你心有不忿,在小擂台时暗中动些手脚,我也忍了。哪怕昨日,少主将制衣之事交给你,我也并无怨言。可你万万不该,再动恶念……”
何制衣哪里听得进去?
他本以为是赵霓裳与自己各退一步,谁想到她竟要如此赶尽杀绝?于是一意叫骂。
赵霓裳终感不耐,搭垂眼帘,让左右堵了他嘴,淡淡道:“便依刘执事之言,罚他鞭刑八十。”
绮罗堂上下诸人俱在,听得这一句,几乎齐齐打了个寒噤——
有过赵制衣惨死刑台的事在前,谁能不知这八十鞭刑意味着什么?
只是昔日,罚赵制衣四十鞭刑的高执事已经回到神都。
而今天,站在刑台上罚何制衣八十鞭的人,变成了赵霓裳。
这个昔日跪在地上哭求也未能救下父亲一命的孱弱孤女,今夜,便站在同样一座刑台上,漠然看着那闪烁紫电的金鞭,一道道打在被堵嘴的何制衣身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一鞭一鞭,打得血流满地,在绝望中气尽声消。
刑台四面,静悄悄一片。
赵霓裳一句话没说,见人死透了,才唤了已经看呆的缃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