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凡铁断剑,但在斩落陈规头颅后,被周满楔在这仙人桥头,便好似铸了一座碑,见证着什么一般。
宋兰真立在原地,只看着周满去远。
在她走后,那位邱信使一挥手,对岸蜀中四门所有人连着剑门学宫那些夫子,很快也随之离开。
桥这头仅剩下世家众人,谁也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宋兰真才问:“廖长老与贺总管何在?”
后方有人脸上浮出几分惊悸。
终是一名金灯阁执事站出来,声音极低地回禀:“在江湾峡口发现法宝残片数枚,属下等裂开山石将人挖出时,长老与总管,皆、皆已牺牲,道消陨落……”
王命与陆仰尘面上皆笼了一片阴沉的压抑。
宋兰真闻言,先是寂然了许久,末了竟然笑出声来,只是在这晓风残月的境地里,听着难免惨淡:“两名化神期高手……我们害泥盘街数十,他们便十倍还之,好手段,好气魄啊!”
桥面上,陈规的头颅依旧静静地躺着,鲜血慢慢凝固;被方才一场剑雨洗过,周遭险峻山川,古木深深,却已是一声鸟叫虫鸣都不再能听见,仿佛连最凶猛的野兽都悄悄蜷缩进山洞。
林间废弃的古道上,周满有些恍惚地往前走着。
邱掌柜从后跟来,想起她方才当着宋兰真说的那一番话,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叫住:“周姑娘。”
周满停步转身。
邱掌柜向她拱手躬身,只道:“真金火炼,试玉已烧。今夜事毕,待姑娘伤愈,可回学宫、上剑阁,陛下有请,想与你见面一谈。”
周满道:“自当如此。”
邱信使又看她一眼,这才真正告辞,化出子规鸟虚影,消失在林间。
周满一身玄衣实则早已浸透了鲜血,整张脸上几乎不见血色,只是夜里太暗,许多人没注意到。
但王恕方才在桥头就发现她衣襟上有鲜血淌落,此时见她与邱使说完了话,便快步上前。
金不换凝望周满,却是出神片刻,才走上前去。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周满……”
周满身形晃了一晃,似乎就要往一旁倒,二人皆是一惊,伸手就要去扶她,可她竟又自己站住了。
只是她的目光并不投向他们,反而是看向了前面的元策。
在他们于仙人桥与世家对峙时,蜀中这边便派了人沿着江流搜寻,将中剑伤重的元策救起。元策虽被陈规术法操纵,可关键时刻被周满一箭饶过,只是倒在一旁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意识却还是清醒的,无论是冯其冲出乌船剑向陈规,还是后来周满掀底牌用光弓,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对于周满就是杀陈寺的那名神秘女修的事,他也还没忘记。
此时他人在担架上,眼见周满向自己看来,下意识以为对方是为此事,心底几乎立时一凛——
知道秘密太多嘴还不严的人,往往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根本不等她开口,元策想也不想便道:“我明白,周姑娘放心!”
周满张口,喉间似有话涌,可看他半晌,终究只道:“有劳了,好好养伤吧。”
元策顿时一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误解了——
她方才看他,也许并非是为警告。
早在追陈规上仙人桥前,周满就已将弓收起,而光弓的特质使得它射出的箭大异于常箭,甚至已熔去了火羽金箭原本的箭形,众人既未亲见她弯弓射箭,从陈规的伤口上更看不出什么异常,自然还无法窥破周满隐藏的另一重身份。
只是对周满来说,她隐藏《羿神诀》功法,不想被世家知道是其次,不愿为王氏韦玄等人知晓她底牌才是首。
元策若能守口如瓶,于她自是好事。
周满这般想着,自与陈规交战开始便紧绷的心神,却是慢慢松了,于是心底寒意连着身上痛意一并涌来,让她立时蹙眉咳嗽了一声,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王恕二人这时扶住她,方觉出她身形太轻,不知已在先前流去了多少血!
直到此时,周满才任那股怆然将自己席卷。
她用力握住金不换手臂,想要站稳,张口却只低低唤了一声:“菩萨……”
然后便失去了意识,骤然向前栽倒!
*
明月峡一役动用了剑印,整个蜀州的灵气都在那一刻发生了异动,就连远在别州的大能修士都能有所察觉,身在蜀州的高阶修士自然更是清楚。
一时间,各种消息通过传讯符交织在城池上空。
王氏若愚堂自然是最快探知因由的势力之一。
凌晨时分,商陆快步从外间走入,面带骇然,急将明月峡一役的情况禀给韦玄,却竟感到庆幸:“还好我们若愚堂从头到尾不曾参与此事。蜀中这一番密谋,连廖亭山都死在明月峡!这一役,世家损失极大,至少在蜀中的势力,算是全废了!”
这消息一旦传开,只怕整个六州一国都要为之胆寒!
且完全不明白望帝为何要如此突然地大开杀戒!
商陆本以为韦玄听了此事之后,必然也要色变。
可谁想到,韦玄确实有片刻的色变,但紧接着竟然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啊!廖亭山这般无胆鼠辈给王敬那老贼做事多年,今日竟也遭了报应,尸骨无存,痛快!痛快!”
孔无禄也在旁边点头。
只是商陆不免怔住,迟疑着提醒:“可,可长老,这一役,周、周满也去了。”
韦玄笑声顿时一滞:“你说什么?”
商陆有些畏惧,硬着头皮道:“傍晚有人看见她出城,本以为可能是去学宫,便没在意,可没想到……她、她是去了明月峡……方才有人来报,她与陈规恶战一场,现在刚送回病梅馆,伤势极重,暂……暂不知死生!”
韦玄一下就站了起来!
周满若死,而剑骨不能及时从她身上剥剔,便如离枝之叶,不出一刻便会褪作凡骨!
有那么一刻,韦玄已经拿起藤杖,就要前往病梅馆查看情况。
然而才一步跨出门来,抬眼见得犹在外面夜色笼罩下的泥盘街,却是想起这些天来始终没被王恕捏碎的那枚紫符,想起他们费尽心机却一个也没奏效的种种计谋……
韦玄突然便停住了脚步。
孔无禄与商陆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韦玄摇头一声嗤笑,慢慢道:“不知死生,不知死生!她倒不如干脆点,就这样死了,也好过还给我们留个念想。生也好,死也罢,公子不肯换剑骨,有什么用呢?”
话说完,他把藤杖一扔,竟有心灰意冷之态,连看也懒得去病梅馆看一眼了。
与此同时,邱掌柜也回到了剑门学宫,顺着剑壁上险峻蜿蜒的鸟道而上,本是要去剑阁回禀情况,可没料才走至中途,便见一道灰衣身影站在鸟道中,正负手看着那处剑壁上所留的一片剑迹。
邱掌柜顿时停步:“陛下……”
望帝容颜已老、白发苍苍,看着剑壁那处的视线并未收回,仿佛知道邱掌柜要说什么一般,只道:“我知道了。”
封禅证道的帝主,大乘境界,修为通天,但凡他想,这蜀中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耳目?明月峡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眼皮底下。
邱掌柜于是知道无须自己再多言。
望帝却问:“她伤势看着如何?”
邱掌柜想了想:“看着挺严重的,但我觉着这位周姑娘长了一张命硬的脸……”
望帝眼底已有笑意:“命硬好啊。”
但邱掌柜心中还有疑惑:“可陛下,我不明白,既然都动手了,何不趁此机会把三大世家在场的人全都杀了,偏要留下那几个,总叫人觉得夜长梦多……”
望帝终于转头看他:“你走时,周满可有这样问你?”
邱掌柜下意识道:“倒不曾问。”
望帝于是问:“那你为何来问我?”
邱掌柜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随即才回过神:周满不问,我却要问,陛下这意思,不是拐着弯嫌我不聪明吗?
望帝一看他脸色,竟是放声大笑起来。
邱掌柜听见,却是忽然愣住,几乎不敢相信:多久了?多久没见陛下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