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峡口那边,一场神仙斗法似乎即将开始。但仙人桥这头,周满竟没向那边看一眼,只是咳嗽了一声,回答了金不换唯一一句话后,便将腕间传讯符解下,随手掷在远处,不再理会。
但陈规方才听得清楚,不由抚掌赞叹:“周姑娘倒是识得事务,竟有一副侠肝义胆,不惜自己独面危险,也要阻止同伴来送死。”
周满擦去颊边鲜血,声音平淡:“有个元策已经足够棘手,再来个金不换,那还打什么?直接献头认输好了。”
陈规闻言大笑,却道一声:“可惜!”
他重新捏紧那柄面刀,只叹道:“都是徒劳罢了。那金不换固然不会死在我手中,可兰真小姐已开三元传送大阵,仙降明月峡。今夜,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过!”
远处那三元传送大阵已经亮至极点,早已盖过天上明月!
陈规身法一动,就要逼近周满。
可没想到,周满站在原地,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竟忽然笑问:“你会算时辰,知道我们在此缠斗了多久吗?”
陈规先是一怔,继而面色大变。
他几乎立时转头朝峡口方向看去!
此时距离他们在峡口遇伏已经过了整整两刻,三元传送大阵的光芒在空中消失,新传送来的三大世家修士黑压压浮在半空,刚刚投出一片法宝远攻,想要救下先前那批人。
然而当他们将蜀中群修击退,目视下方,只见得江面染血、峡口堆尸,先前那批人哪里还剩下几个活口?
就连修为最高的廖亭山与贺总管,都不见了影踪!
宋兰真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陆仰尘瞳中怒焰燃起,险将一口好牙咬碎:“这是整个蜀州,都要与我三大世家作对!杀戒既开,那也别怪我等不讲礼数了!”
他抬手一挥,就下令进攻。
可就在他话音落地、众人冲出的同时,江湾对面的断崖上竟有两道目光如电一般向他们投来。
宋兰真触及,心头陡然一悸。
王命色变:“是望帝麾下邱信使与剑门学宫岑夫子!”
今夜围剿世家者,岂止蜀州四门?
修士们的身法迅速,三大世家新到的这一批人几乎在他们说话间就已冲过下方江面,眼见得就要落在那断崖之上,去取蜀中群修性命。
可没料到,那邱掌柜与岑夫子并不理会。
二人神情莫测,对望一眼,竟然齐齐升上半空,面露肃穆,手中掐诀!
群山间,忽然大风吹卷!
明月峡在蜀州以北,向来吹的是北风。可这时的大风却是从南面而来,从蜀州为群山环绕的腹地而来,吹林断竹,刮面如刀!
宋兰真朝南面一望,竟见得天地浩荡,无穷灵力如海潮一般卷起,精厚纯粹,几乎凝成实质,如柳絮,似雪片,集结成一场巨大的风暴,朝着明月峡咆哮而来!
王命的声音都被大风吹得模糊:“是那二人在施展道术!”
陆仰尘道:“打断他们!”
这时可容不得犹豫,虽不知这究竟是何术法,但光看其来势,若任其成了,他们恐处于不利之地。
世家数十顶尖修士当机立断,齐向半空邱、岑二人扑去!
宋兰真眉头紧皱,《十二花神谱》祭出,抽兰为剑,也率了金灯阁麾下前往合围。然而她人在半空之中,随着身形靠近,待得看清前方那二人面容时,脑海中却忽然“嗡”地一声,所有的血色都从她面上褪去——
剑印,蜀州剑印!
术法过半时,那邱掌柜与岑夫子的眉心,竟赫然浮现出一枚寸半的紫金小剑!
当其出现的瞬间,天地间仿佛有一股亘古的威压降下。那从蜀中腹地浩荡奔流而来的灵气,便忽然被赋予了三分剑意!
灵气彻底化为实质,却成了剑形。
那不再是一场灵力的飓风,而是席卷的剑气,万千剑雨、无尽剑暴!
陈规抬头看着天幕,无数剑气便如洪流一般从头顶飞过,烁然的光亮照得他面容一阵扭曲:“怎么可能……剑印!怎么可能……”
周满却一片平静,千万道剑光在她瞳孔深处,宛若千万道划过的流星,只勾起一些伤怀的往事:“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不是拼了战了还输了,而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
仿佛是在说宋兰真,可又仿佛是在说她自己。
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那数不尽的剑气便已覆盖峡口江湾方圆十里,轰然砸下,好似将整座战场洗过一遍!
修为高者,尚来得及防护自身;修为较差者,却都是连惨嚎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数道剑气贯体而过,炽亮的法宝随之熄灭,人也从半空中跌坠……
就连宋兰真等人都为剑气打中!
陈规目眦欲裂,此时再看周满,瞳孔已然赤红:“你们早就算好的!”
周满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从蜀中腹地吹卷来的烈风中,感受着身周那无数奔向明月峡的灵气,强忍肋下剧痛,悄然催动剑骨!
明月峡灵气暴烈,本来极难为修士直接调用,然而此时剑印覆盖,灵气奔来,却如江河湖海一般浩瀚,任人取用。
在她催动剑骨的瞬间,周遭灵气便如飞蛾见了火光,忽然被她吸引,其中一部分竟然折转方向,朝她涌去!
“连这也是算好的吗?”如此明显的灵气异动,陈规岂能察觉不出?杀意瞬间暴涨,“找死!”
那割陈氏百余口面目炼制的短刀,顿时发出一声尖啸,上百张脸孔应声从刀身飞起,便好似地狱门开、恶鬼齐出,随着他举刀之势,嘶吼着向周满扑来!
每一张脸孔,都格外暴戾狰狞。
陈规的脸便夹在其中,分明还是活人,可看着竟比死人更恐怖。
周满修为仅有金丹中期,经过先前几轮交战,体内灵气几已耗尽,但此刻趁了邱掌柜与岑夫子发动剑印调集灵气之便,却是在短短片刻间得到补充。
伤势虽然未复,可若论体内灵力,却比先前还要厚上三分!
但陈规这一击含怒而出,几乎集聚了他毕生修为,来势实在太快。
仅半个呼吸,那无数嘶吼的脸孔已横越江面,到她眼前!
此时要再搭箭弯弓已经晚了,且远攻之器难适近战,周满牙关一咬,便换弓为剑,不退反进,竟向着陈规迎面一剑刺去!
她身形随着剑势腾跃而起,无垢剑剑尖一点雪芒微亮。
陈规刀出本是鬼气森厉,身到之处皆是恶鬼面目,尽化炼狱,可当那一点雪芒映入眼底时,他竟好似闻到了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幽微梅香……
悬崖峭壁,坚冰百丈,却有万树寒梅盛放!
烈风一吹,万千梅瓣的虚影随剑浮现,汇集成一条长河,在瞬间点燃!
如月涌,如星流。
点燃的梅瓣带着焰火,冲入他身周所笼罩的无数恶鬼面目之中,在悍然撞击的同时,也将它们撕裂!
“铮”地一声锐鸣!
陈规刀身为周满剑尖点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虽然也有几张脸孔扑到周满身上,溅起一片血雾,可这女修竟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趁着这一式“占群芳”的威势,抵剑再进一步,剑尖擦着他刀身而过,一串火星过后,竟刺入他胸膛!
于修士而言,眉心灵台方是要害,心脉虽也紧要却并不会立刻致命。然而这一刻,在感觉到那一寸冰冷剑尖进了心脉后,陈规所有的动作都迟滞了,慢慢抬眼,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了周满一眼。
怦,怦,怦……
那竟是本不该被人听见的心跳声,从陈规的胸腔内,通过那柄剑,传递到她心间。
冰冷的寒意,于是随着心跳浮现,却不是任何身体上的寒冷,而是一种心上的寒冷,一种对这浑浊人世、重重恶念的……
心寒!
周满指间一颤,立时知道不好,但再要摧剑毁去陈规心脉已是不能,对方毕竟是元婴初期,早运力一刀向她劈来。
剑在陈规身上,抽不能出。
她不得已只能弃剑,反手翻弓作刀,与陈规这一刀正面硬碰!
苦慈竹弓先前已连发金箭十数,陈规那柄刀方才也被她一剑击裂,此时两方法器皆是强弩之末,又怎禁得起这样凶狠的一撞?
霎时只听哀鸣两声,已是刃卷刀碎,弦断弓毁!
以弓刀湮灭处为中心,一股强极的波动朝着四面撞去,陈规与周满都是有伤在身,避之不及,几乎同时吐出一口血来,被这一股悍然之力撞飞,摔在江滩。
陈规心脉受损,勉力以手撑地,却也无法再站起;周满半跪于地,似也不太能动。
两个世所罕见的天才,几乎打成了两个废人!
陈规竟然大笑,只是声音断续,喘息剧烈:“寻常修士吸纳灵气,绝不可能快到这般境地……你这身根骨……绝对有鬼!我陈规死前,竟能拉你垫背,倒也不亏……”
周满心道,天生剑骨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配让那传说中的神都公子觊觎?
只是方才那股寒气冻在心间,竟使人连呼吸都是冷的。
她指间已悄然扣住那枚枯木戒环,但从头到尾再算一遍,仍觉陈规实力与她的推算对不上。
眸底暗光闪烁,周满敛了心思,抬眼时已只余惨笑,仿佛认了命:“该是我赚才对,阁下当年毕竟屠戮过陈家百余口,算个人物!只是我心中,始终有一惑不能解……”
陈规听到此处,哪儿能不知她也想拖延时间?
他只道二人皆是穷途末路,各怀鬼胎,自己暗中运转功法恢复的同时,干脆顺水推舟:“你也好奇,我当年如何能杀陈家百余口?”
周满道:“不错。三年前阁下该还没有如今修为吧?便连刚才那一柄刀,也是杀了陈家百余口后才能炼制……我实不明白……”
陈规竟道:“你怎知,杀陈家百余口的,只我一人?”
他眼神阴冷,此时那带血的唇畔却偏勾出一抹笑意,诡异至极。
周满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宋兰真陷你于囹圄三年,你也不怨不恨,反而忠心耿耿——当年陈家百余口血案,原来也有她一份!”
陈规未料她一下就能猜着,不免怔了片刻。
但随即便是大笑:“你猜得倒是很快!可惜了,世人却没这般聪明。我自幼便被陈家那帮人弃于兽林,自生自灭,不过随着山中凶禽猛兽而活,误打误撞吞了一枚兽丹方才修至金丹境界……是上苍眷顾,才使我得了垂青……”
他永远记得,那一年他结成金丹出来,想找陈家寻仇,却被正好经过的宋氏之人抓住,擒到宋兰真面前。
那时的宋兰真尚无金丹修为,然而听过禀报过,掀开车帘来打量他,问:“你想杀陈家之人报仇,就凭这点修为?”
他咬牙狠声:“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便是赚!”
宋兰真听后,目光一阵闪烁。
他自以为死期将至,用力挣扎,但却被宋氏仆从按在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