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还未说完,眼泪就下来了,说不出的委屈与伤心,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
无论他有多可怕,他都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像是一愣,然后抱着我的双手收紧了,我唇上感受到酒味浓重的热气,被吻住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皇帝仍在我身边,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朕昨晚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在清透的晨光中摇头:“皇上什么也没说,只叫了声小月,然后便……”
我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用说也可以看得到。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唤人,自有人进来伺候着皇帝上朝去了。
等皇帝走远了,我才转身回到房里,一摸额头,毛毛的一层虚汗。
隔了几日,皇帝便立了梁贵妃的长子为太子,右丞相在朝堂上长跪涕零,宫中无不唏嘘,都说皇上长情。
只有我,接连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每晚都看到那两张血淋淋的脸。
我以为,这样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太子既定,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如同流水那样过去了。
我更少看到皇帝了,小莲也像是对我绝望了,渐渐习惯了与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闲聊的日子,一起种种花锄锄草,过得像两个安逸的小老太婆。
偶尔皇帝来与我聊天,便吓得她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端杯茶出来都得花上半天。
皇帝也不恼,还很是有趣地研究我开辟的小菜园子,问我。
“种这些蔬菜做什么用?”
我答他:“回皇上,自己炒来吃。”
“厨房不送饭菜过来?”
“种着好玩,很新鲜的,胡萝卜还可以生吃,很甜。”
我本想问,皇上要不要尝一下?但是不敢。
他毕竟不是寻常男人——不是属于我的男人。
皇帝到了临走的时候,才像是不经意地说了句:“其实也可以种些药材,有些药草花儿,开起来很美。”
我点头,但答的却是:“小月不识药草,怕伺候不好。”
又让小莲一顿说,说我太不会讨好皇上。
我又怎会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武威侯徐持虽然多年前便为国战死,但举国上下,谁不知他战神之名?他在雁门关外的忠孝义烈祠,至今香火鼎盛。至于他那才成婚便被辽人掳去,最后壮烈死在战场上的神医夫人,更是被广为传颂。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威侯的夫人,名字叫小玥。
我爱着皇帝,每一次见到他,内心都是珍惜的,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我,他眼中的我的倒影让我心痛。
再怎么认命,我还是想能够保留一点我自己,哪怕那只是一个我自以为是的碎片。
奎元二十四年,发生了一件让皇帝都始料未及的事件。
太子病死了。
是得了急惊风死的,早晨还好好地在御书房与皇帝讨论豫州城防,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皇帝进太子殿的时候,御医密密匝匝地跪了一地,只知道磕头,磕得青砖地上都是斑斑血迹。
但人力不能回天,太子还是死了。
一夜之间,皇帝像是老了数十岁,他本来是那种风刀霜剑不上脸的男人,永远带一点微笑,批一夜奏折仍能神清气朗地上朝议政,六宫妃嫔都觉得汗颜。
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不住了。
太子时年十九,长得与皇帝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向来聪颖过人,弓箭骑射亦不输武将世家,又过目不忘,大典时冗长艰涩的祭天檄文,看一遍就背得头头是道,自小受皇帝宠爱,外国来使都带着他上殿,到了这几年,皇帝已经放心地让他代理监国,不再事必躬亲。
他原本是想,把这江山交给他的。
他这一生算无遗策,到头来,却是老天不放过他,与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硬撑过太子入葬,皇帝便病倒了。
这一病,竟是来势汹汹,让整个宫里都惶惶不安,我睡到半夜被突然叫起送到寝宫的时候,还以为皇帝是真的要不好了。
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皇帝昏昏沉沉的时候,叫了几声我的名字,跟前伺候的大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差人把我带了过来。
我一口气这才松下来,手心里满是冷汗。
其实我是不该那么糊涂的,以我的等级,就算皇帝驾崩也轮不到殿前听诏。
但我还是被送到皇帝床头去了。
在这个宫中,不,这个天下都没有人敢违抗他,即便他已经病得意识都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清醒了,因为他对我说:“你来了就好,去找徐持,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有一瞬间,怕得浑身僵硬。
他又说:“没有你,他必不肯来。”
龙床周围的御医们突然间跪了一地,一个个都在发抖。
病重的皇帝突然提起一个死人,谁都会怕的。
我被他攥着手,他掌心冰冷而滑腻,不知是他还是我的冷汗。
我咬住唇,凑到他耳边去低声道。
“皇上,武威侯为国捐躯,他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突然静止,双目一片空白。
我惊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正想叫御医,他却慢慢地放开了我的手,两眼看着我,声音空茫。
“对,他已经死了。”
过一会儿又道:“你也已经死了。”
皇帝的声音即低且哑,我几乎贴在他唇边才能听到,若不是这样,大概我已经被人拖下去处死,应一个君无戏言了。
老天并没有收走皇帝,他终是熬过那夜,慢慢地好了起来。
我又见不到皇帝了。
小莲替我委屈,说皇上怎能这么对我,我倒是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这样三番五次的,我还能活着已是幸运,怎敢有更多奢求。
皇帝要我死也是很简单的,说一句已经够了,雷霆风暴,莫非皇恩,他真要开了口,我不免还要磕头谢几句恩再去死。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我照旧与小莲过着小老太婆的闲逸生活,后宫里一向精彩纷呈,但怎样的惊涛骇浪都到不了我这小院子里,大概大家都防备着,哪天皇帝又突发奇想找我去看两眼,养我也就多一口饭,备在这儿以防万一。
这年冬天天寒地冻,年节前后下了场百年未遇的大雪,小院子里乏人问津,小莲要个火盆遭了数次白眼,我说那就算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想好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但过了元宵以后,我还是病了。
我是南方人,自小生活在温润清爽的江南,北方苦寒原本就不习惯,这些年在宫中每每过冬都是一场煎熬,再遇上这样的严冬,更是受不住了。
病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躺在床上,盖着重重棉被,药都喝不下去,小莲的哭声都像是飘在屋梁上的。
连个火盆都没有的日子,太医更是请不来的,夜里我烧得厉害的时候,想莫不是要死了?
然后额头上就是一阵清凉。
我睁开眼,看到皇帝的脸。
听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最想见的情景,我十四入宫,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天子圣明,后宫佳丽三千,从无独宠之说,我与皇帝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寥寥。
我常梦到刚入宫时在上书房为他磨墨端茶的那些日子,他叫我一声“小月”,我回一声“哎”。
醒来万般难过,他叫的那个人,不是我呢。
我这样想着他,老天可怜我,让我死前还能见到他。
知道是幻象,我便不需隐瞒了,在他手下侧过脸,努力想靠近他一点。
朦胧间听到皇帝叫我,我也不应,还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小月。
他的手是冷的,碰在我脸上一阵一阵的清凉,更让我舍不得他离开,我索性伸手去抓住他,想自己都要死了,遂什么都不怕了,抓着皇帝哑声说:“他们都死了,皇上忘了吧,那么久了。”
我这么说着,自己都哭了。
十五年了,我都要死了,皇帝再不忘记,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想他看到的人是我。
那双清凉的手反握住我,但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也不知道后来说了些什么,更不知皇帝回了我没有,反正都是些死前的幻象,说什么都是空的。
我还以为自己这一次再也醒不过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我又能吃能喝,能好好下地了。
醒来的时候小莲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幸好皇上突然想起我,突然到这儿来看我,那时候我已经烧得快死了,御医被连夜召了过来,皇上在我床边上坐了一夜,天亮才走的。
说着还指着屋子中央那张蒙着绸的椅子给我看,说皇上就是坐在那儿的,那张椅子以后谁都不许碰。
放在平时,我一定又要笑小莲小题大做,还要问她要不要把这张椅子供起来,早晚三炷香啊?但此时我只觉五雷轰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不是幻象!那不是幻象!
完了,我说了那么不知死活的话,皇帝莫不是想把我治好了,再慢慢折磨出气吧?
我真是越想越怕,到皇帝再来的时候,竟是看到他就不敢说话了。
倒是他对我笑了。
皇帝早已年过不惑,但在日头下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凤目微弯,竟还像是个少年。
我见了这样的笑容,心头像是什么融了,热热的流得到处都是。
他走过来问我:“好些了?”
我仍是说不出话来,点点头,想要行礼,却被皇帝扶住了手。
“好些了就陪我走走。”
我吃惊,反应都不会了,皇帝拉着我出了院子,院外就是一片梅树林,这几日日光好,残雪未消,梅花倒已有些绽芽了,走在树下梅香若隐若现。
皇帝与我在林中慢慢走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怎么不说话了?”
我糊里糊涂的,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皇上这些天可好?”
他点点头。
我又没话说了。
再走了一会儿,皇帝便停了脚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在看我的小院子。
“你这院子,改个名吧。”他看我,又道:“以后别再叫月婕妤了,可还记得你闺阁的名字是什么?”
闺阁里的名字?
我愣一愣,突然间泪盈于睫,出娘胎便被叫惯了的那两个字,那么多年没有再提起过,开口竟觉得陌生了。
皇帝仍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抬头,他在疏影梅香中对我微笑,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身边仍有残雪,但我知道,那白色的残雪下是早发的绿色,告诉我,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