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靠近一点,闻到师父身上略带些甜香的酒气,心就跳得更厉害了,好像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酒,只觉得两颊热烫。
“师父,是我,你喝醉了,喝点东西好吗?会舒服很多。”
我这么说着,就把解酒药在温水里化了,两只手捧着杯子递上去,看师父靠着不方便,想想又去拿了勺子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师父一直都没有说话,也一直都半垂着眼看着我,平日里的威严肃穆都随着酒后的氤氲消失了,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的师父。
之前将军出现在城楼上时,我在楼下人群中的刹那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现在却更像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余悸。
我将空了的碗放到一边,回到床边后看到解酒药已经在发生作用,师父额上出了一层汗,睫毛都像是湿漉漉的,却仍是不肯闭上眼睛,也不知在坚持什么,朦朦胧胧却固执地看着我。
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跳都乱了序,眼角都湿了,经不住张口又叫了一声。
“师父。”——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
“玥儿。”师父回答了我,终于。
而后我的手腕便是一热,我低头,看到被师父握住的一只手,师父的手心很烫,与之前的冰冷全然不同。握住我之后又将我往他那里拉了一下。
我伏在师父身上,觉得他把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后背放在了我的头发上,保护小孩的一个姿势。
然后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好了,师父在这里。”
我在这溺毙我的怀抱里忘了一切,只知道用自己的两只手回抱过去,用了全力,如何都不愿放开。
又在捣乱我脑子的五颜六色的眩光里茫然地想,师父这是把我当做十六岁的玥儿呢,还是那个他在白灵山上日日挂在心里的,六岁时的我呢?
4
师父抱了我许久,久到我觉得他都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抬头去看,看到师父的眼睛果然已经闭上了,黑色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下,呼吸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师父立刻收紧了臂膀,很轻地说了句什么,也不睁眼,就是不放手。
我吸着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跳了。
我把脸贴在师父的心口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小声说了句:“师父,我喜欢你。”
这是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且不是无声的,但我知道,这仍是一句得不到回答的表白,可是师父抱着我,一直都没有松开手,脸贴着我的脸,温暖的呼吸一点点渗进我的衣领里。
我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在无限的幸福中彻底软弱下来,就算这样的拥抱意味着万劫不复,那也是世上最甜蜜的绝境,我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等到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户上蒙着的玉白色的纸落进屋子里。
师父仍旧睡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晨光中呼吸绵长,侧脸线条温柔。
我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虚空里用臆想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侧脸,想要把这一刻刻进自己的心底里去。
我记得昨晚的一切,记得自己有多么贪恋师父的怀抱,记得自己埋头在他温暖的胸口,耳朵紧贴着他的心跳,记得师父一直都没有放开我,记得我想要时间静止,求一场永生的梦,再不醒来。
师父的睫毛微微掀动了一下。
我突然僵住,屏住呼吸往后退,身体挪到床边,腰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被褥上,而我几乎是滚落在地上。
然后,落荒而逃。
我沿着回廊,一直跑到庭院深处的假山后才停下脚步,假山前是一潭池水,我在那里面看到一个满脸涨红的自己,两只手扶在膝盖上,连膝盖带手指都在发抖。
我艰难地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屏住呼吸太久,差一点就要被自己闷死了。
我颤抖着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就会从皮肤下头跳跃出来,跌坠到我不能挽救的地方去。
“我们餐风露宿,马革裹尸,在荒蛮之地死得尸骨无存,这些都错了?”
突然传来的徐平的声音让我停下所有动作。
“别说了。”
这次说话的是徐管家。
“凭什么要把神威军拆成碎片,要把将军最亲近的亲兵都分入别州兵马,我想不通。”
“闭嘴。你这些话昨日没有说出口吧?你这是要害了将军是不是?”
“我没有,但是爹……”
“闭嘴!”徐管家再次呵斥了自己的儿子,却在接下来开口说话之前叹了口气:“现今圣上龙体欠佳数年了,朝中势力动荡,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年少功高,圣眷正隆,这次又封了三州兵马执掌,你看看朝里那些武将,哪个不是皇亲国戚,徐家向来孤掌难鸣……”
“我们一直在外头流血流汗!”
“又怎么了!老将军在世时不也是这样?保家卫国,男儿理当如此。”
“我明白,爹,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死活守着边疆,到头来还得被那些猪头狗脑的家伙在背后阴一把。”
“你个愣头青,懂什么?”
徐平恼了:“我是不懂,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给我闭上嘴,别给将军惹事。”
“将军一定也是难过的,否则昨日也不至于醉成那样。”
“我就是要问你,怎地喝了那么多,你是个死的吗?跟在将军身边干什么去了?”
“席上哪个朝臣不过来敬酒,能不喝吗?皇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灌将军,我想替将军喝来着,还被人呵斥了。”
徐平父子俩很是说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们不愿这对话被人听到,所以才在这清晨走到僻静处来,但听在我耳里就是一阵一阵的心慌。
话说到这里,就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接着响起的是小树的声音,气喘吁吁的。
“徐管家,你们在这儿啊,有客人来了。”
“谁啊?这么一大清早的。”
“是宫里来的马车,我问了,人家没告诉我。人家……人家要将军出去接。”
“宫里来的?”徐管家有些吃惊。
“啐,真是没完没了!”徐平啐了一声。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去将军屋里看看,要是玥儿姑娘还在那里,让她快照顾将军起了吧。小树,跟我去门口。”
徐管家一通吩咐,之后他们便匆匆散了,我在假山后头呆了片刻,再也呆不下去了,拔腿就往师父的屋子跑。
跑到门口果然看见徐平,正找我呢,看到我就问。
“你去哪儿了?将军还没醒,怎么办?”
我怎好说自己刚在在假山后头听你们说话呢,只含糊地答他:“我刚才回房去取药了。”
“取什么药了?宫里有人来了,我不知怎么叫醒将军,你来吧。”徐平让开身子。
我走进屋里,看到师父的一刹那,脸又红了。
我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情怯,走到床边去坐下,又从袖子里摸出醒神散的药瓶来。
药瓶都没有打开,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我慌乱地抬头,对上师父睁开的眼睛。
“玥儿。”
“徐……徐将军。”
莺莺鹂鹂的声音含着惊讶与困惑在门口响起,我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被人簇拥着的宫装美人,就立在打开的将军卧室门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5
我也一脸震惊。
虽然不能确定她的面貌,但那把声音实在是过耳难忘的,这清早出现在将军府的,前呼后拥的宫装美人,竟是那日我在茶楼上遇见的蒙着面纱的千金小姐。
“景宁公主驾到,闲杂人等还不下跪后退,惊了凤驾该当何罪?”
又快又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又看到了那天在茶楼中出现的另一张面孔。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我,然后那小宫女的眼睛就与公主一样瞪大了,嘴巴张成一个圆型。
“……”
我也“……”
师父握住我的手指收了一下,又对着门口那一大群人开口。
“徐持未能迎景宁公主凤驾,请公主恕罪。”
徐管家满脸都是汗,站在门边上不知是请公主回避好还是先把我拉走的好,嘴巴张了又张都没能说出话来。
倒是师父又开了口:“这是我徒儿小玥,玥儿,这是景宁公主,皇十二孙的姐姐。徐持昨夜酒醉,衣冠尚未整齐,殿下可否到前厅小坐,容末将稍事梳洗再行叩拜?”
简单平静的语气,却让那位贵重人儿刚才还在发白的脸红了,两朵霞光飞上来,更是明艳动人。
徐管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快脚地伸手示意:“殿下这边请。”
公主便跟着走了,临走又看了一眼将军,雪白牙齿咬在红色的嘴唇上,侧脸如画,那小宫女便直接多了,狠狠拿眼珠子剜了我一下,这才仰起头走了。
一直到师父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
“师父。”
师父的手指带着热的温度,昨夜的一切又回来了,我被再次涌出的强烈的情怯打倒了,猛地缩回手,像是烫到了。
师父微微扬眉,我慌张地:“师,师父,你昨晚醉了,我伺候你起床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
“好。”师父答我,略微有些含糊的声音。
我动了动,然后涨红了脸说话。
“师父……你这样,我没法站起来了。”
师父坐在床沿上,两只手从我的背后绕过来交叉在我身前,脸搁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可以感觉到他暖的呼吸。
“再等一会儿。”他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奇怪的东西,温柔而感伤。
我感到一阵疼痛着的快乐,想要回过身抱住他,又想问师父,你都记得,是不是?又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只要师父愿意这样抱住我,愿意让我分担哪怕只是零星羽片那样轻的心事,对我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景宁公主还在前厅等着,师父当然不能在自己房里耽搁太久。
将军圣眷正隆,一宿宿醉都有皇家公主清晨亲自上门慰问,传了出去,又不知道要红煞多少文武的眼睛。
我立在师父身后,替他扣上腰带。
将军在自己府里,就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束腰袍子,大概是常年穿着战甲的关系,没了铁甲,腰身就更显得瘦了,我扣了两个觉得松,忍不住心疼。
“师父,你太瘦了,这腰带都要重新收过了。”
将军回头看我,眼角带着一点笑。
“是吗?”
我为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烦恼了,但师父一句话就让我愣了神。
“玥儿,我看景宁公主那侍女看你的样子颇有些古怪,你们可是见过?”
叫我怎么说?我和公主在茶楼为了听说书抢过位置?
我支吾起来,师父反手过来,自己扣了最后那颗扣子,又问了一遍。
“玥儿?”
声音并不严厉。
但我还是立刻就说了实话,一开始头还仰着,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自己都觉得做了傻事。
过了半晌才听到师父的回答,说话前先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里有许多无奈。
“你真是……与这些皇家人有缘。”
我急了,抬头想辩解,却见师父的脸上是带着点笑的。
“知道了,一会儿去与景宁公主见个礼,她人不坏的,小时候常来府里玩,我母亲是她的刺绣师父。”
我点头,跟着师父往外走,走过回廊的时候没憋住,最后还是问了句。
“她小时候……也是很美的吧?”
“什么?”师父走在前头,没听清。
我就更说不出口了,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景宁公主与将军很是聊了一会儿,我依照师父所说的上前行了礼,公主看来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缓过来了,对我款款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说了声。
“小秀,之前是你莽撞了,过来给徐将军的徒儿赔不是。”
那小小女侍的脸就挂下来了,我摆手。
“不用不用。”
但小秀已经走了过来,不情不愿地对我矮了矮身子,又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
再过一会儿,公主就走了,留下她带来的千年雪莲以及一大堆的名贵补品,内侍将那张长长的单子念了一遍,听得我一阵一阵的咋舌,想皇帝家到底是有钱,师父不过是喝醉酒就送这么多金贵药材,这要是真的都补下去了,岂不是日日流鼻血。
公主离开时,将军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公主对将军府果然是很熟悉的,走到庭院中还停下脚步,把一只手放在老松树上偏过头说了句。
“原来它还在这里,从前这里是挂着秋千的,真是令人怀念。”
将军就是一笑,说了句:“难得公主还记得。”
两人立在一起,真是……美景如画。
我一直都跟在师父身后,这时脚下一乱,竟是没法再往前走一步,耳边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嗤”,我一转头就看到小秀在看我,斜着眼珠子,脸上全是不屑。
终于送走公主,徐管家很是松了一口气,大伙儿看到将军安然无恙都是高兴的,就连铁板了一天脸的徐平都露出笑来,只有我开始闷闷不乐,吃午饭的时候都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下午,师父就进了书房处理军务,我跟他已经跟习惯了,自己抱着瓶子罐子跟进去坐在他脚边上磨药粉,师父很忙,大鹰也来了,呼啦啦地从开着的窗子里直冲进来,绕着我打了两个转才停在鹰架上,看来是它最熟悉的老地方之一,停下后就开始用鸟喙整理羽毛,很是惬意的样子。
我高兴起来,上去与它说话,还亲亲密密地拿手指去摸它的头顶心,被它一偏头让开,很是瞪了我一眼。
师父正拿着鹰儿送来的急报看,见我们这样就笑了,走过来与我说话。
“去拿块鲜肉给它,怎么都依你了。”
正说着,门就响了,推门的是徐管家,又是一脸汗。
我与师父一同回头,徐管家道:“将军,又有宫里的马车来了。”
我一愣,师父已经开口了:“谁?”
徐管家擦汗:“皇十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