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渐歇。
惊吓,加之寒病气弱,让吴宁转醒之时已经是夜幕四垂。
借着烛火凝目四望,格窗木榻,雕梁画栋,依旧是古色古韵的景致,而白日间那诡异震撼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更由不得吴宁不往玄乎处想。
难道真的穿越了?
“别啊!”
吴宁心中呐喊。
穿越这种事放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一件挺爽、挺刺激的事情。可是对于后世相当成功的吴宁来说,那就要掂量掂量了。
无它,因为吴宁的生活很好,几乎没有遗憾和不甘。
出生在一个会计家庭的他,从小生活的很好,受父母的影响,二十四岁就拿到了英国皇家会计师公会的认证。
做为这个有着百年历史,全球最权威会计师机构的会员,吴宁的前途可谓无可限量。
可怎么就怎么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在吴宁最后的记忆里,学成归乡的他,只是与儿时的好兄弟重聚,是酒也没多喝,菜也没多吃,只听那孙子吹嘘他的富二代人生了。
而且,那家伙单单吹一吹还不够,非要臭显摆,拉着他去家族产业参观,结果
轰!!!
只轰的一声,就来了大唐了?
想到这里,吴宁稚嫩的小脸都绿了,瞪着眼珠子恨恨出声:
“唐奕!!”
“你个王八蛋,带老子进什么炮仗堆啊??”
“唐奕?”
“唐奕是何人?”
房门猛然推开,一身道袍,颇有仙骨的道士推门而入,却是正听见吴宁的抱怨。
吴宁怔了怔,急忙收拾心情。
既然是穿越,自然也继承了现在这个十岁身体的记忆。
唐时的他,也叫吴宁,只是神都之外一个普通农户出身。
五年前,一场疫病席卷神都,吴宁的父母双双离世。本是无依无靠之时,却出现了一个丑汉,自称是吴宁的娘舅,且承担起了抚养之责。
这五年间,吴宁一直与丑汉生活在一起。
此次远行,据说是到房州投亲。
一路奔波,十岁的孩子不堪劳累病倒,这才让后世的吴宁钻了空子。
至于眼前这道士,吴宁当然也认得,知他俗名叫孟苍生。
别看这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自幼从名师学艺,文武皆通,且为人随和,豪爽善谈。
与其说他是个道士,倒不如说更像是这个时代盛极一时的游侠。
于吴宁,别看危难无助之时是丑娘舅收养了他,可吴宁对于这个“捡来”的舅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无它,丑不丑且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长得丑,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整日里除了一脸苦大仇深的发呆,就是豪饮买醉。要不是这个道士,他们舅甥二人早就饿死了。
此时,道士端着一个瓷碗进来,一边把碗递给吴宁,一边又问:“唐奕是何人?炮仗堆又是何物?”
好吧,唐奕那孙子唐时没有,估计一千三百年后的后世也没有了,已随花火而逝。
炮仗这东西,大唐也没有。
吴宁无法做答,只得叉开话题。
好好看看了递到手边的瓷碗,颇为精致,又四下扫看屋中考究摆设,疑声反问:“咱们这是在哪儿?”
言下之意,依三人境遇,可是住不起这般上等的客店。
道士眼神一眯,心说,这孩子怎么不一样了?谈吐突然变的有章法,反问起他来了。
也不说破,既然吴宁不想回答,他也非刨根问底的性子。
坦然答道:“托庐陵王的福,今日住的官驿。”
“哦。”吴宁平静地应了一声。
看来,李显也不是白救,起码不用去脚店里睡大通铺了。
“哦?”孟道士又是一疑,这孩子确实有点不太一样了。
牵起一边嘴角,玩味道:“你就一点都不惊讶?”
庐陵王李显废帝之身,对于吴宁这个平头百姓家的孩子,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这”吴宁一窘。
在你们那里,那是庐陵王,是李显。可是在我这儿,那就是历史书里的方块字儿罢了,有什么可惊讶的?
可道士既然这么问,吴宁也知道今日实在太过诡异,可谓应接不暇,终还是露出了破绽。
面色一白,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了事。
道士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却是起了探究之心,倒要看看这孩子为什么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吴宁沉默了一会儿,见蒙混不过去,只得道:“白日里浑噩之时,也间有清醒,听了些道长与那将军说的话。”
“哦??”孟苍生笑意更浓。
“听了又当如何?”
“没什么。”吴宁摇头,开始胡编。
“只是突有感悟。”
“何感?”
“原来,这天地间除了地里的谷子可以养人,锋利的刀剑可以杀人”
“还有生花的舌头,既能杀人,也能救人。”
不得不说,这道士当真是有本事的角色,三言两语,不但救了李显,也给丘神绩定了命。
你还别说,对面的孟道长还真就吃这一套。
道家讲究的是机缘、悟性,吴宁一句突有感悟,正合道家之理。况且他自己尚幼之时,就是因为一句话,被他的师父相中,收徒授艺的
“哈哈哈!!”勃然大笑。
“杀人的刀剑、养人的粮米,还有生花的舌头!!”
“说的好!然九郎悟得还不够深。”
“岂不知,世间万物皆无善恶,谷可养人亦可杀人,刀可屠生亦可救世。”
“是非善恶,全在一念、一心,九郎明白吗?”
吴宁闻罢,只得附和点头,“明白一点。”
“好啊!”
孟苍生长叹一声,笑看吴宁,怎么看怎么有趣。
“比起贫道十岁之时虽差了些,却也是可塑之材。”
“你可愿拜吾为师,一朝悟道,遨游太虚?”
“啊”
“啊!?”
“”
吴宁整个人都愣了,看来还是看错了这道士。
什么跟什么啊,就要我拜师当道士?再说了,还一朝悟道,遨游太虚?你当这是仙侠啊?
前世是回不去了,那今世凭小爷的本事,怎么也得有所做为吧?
若按照里的套路来,别说是他这个专攻文科的大才子,就算是换了唐奕那个学理的渣渣,也能混得美美的啊!
跟你去当道士?怎么可能?
“这”一脸为难。
“恐怕”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只闻门外传来三声轻拍。
“仙长可在房中?本将有事求问。”
这声音吴宁认得,正是白天里的那个丘神绩。
孟苍生也是一愣,正收徒呢,让这糙人给搅和了。
“进来吧。”
房门应生而开,只见五大三粗的丘神绩已经换下盔甲,一身青布圆领裼袍的便装打扮,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进到屋内。
“天色不早,仙长还未歇息啊”
声调那叫一个恭敬,哪还有白日里的威武影子?
孟苍生一笑,“将军不必拘礼,有何事非要深夜相见,但说无妨。”
“这”丘神绩顿了顿,看向了吴宁。
意思是,这里有“外人”,不便多言。
而吴宁也看出来自己有点多余,起身下床,“小子去外”
“不用!”
孟苍生出言喝止,与丘神绩道:“此为吾之弟子,直言无碍。”
比起打发丘神绩,孟苍生更看中的是收徒。
留下吴宁,也是要看他反应,进一步考校,看看值不值得收这个徒弟。
吴宁一翻白眼,这道士怎么还顺杆就爬呢?我可没答应呢。
“那”丘神绩也是略有迟疑,最后还是决定当着吴宁的面有什么说什么吧。
返身将房门关严,再回身时高揖大礼,吓了孟道长和吴宁一跳。
“仙长在上,受神绩一拜!”
“仙长救吾啊!!”
说着话,狼嚎一般,哭的就差整个驿站都听得真切了。
“”
“”
吴宁和孟苍生对视一眼,随之,笑了。
丘神绩为何而来,也是瞬间明了。
其实不难理解,白天孟苍生那几句话,丘神绩往心里去了。
也由不得他不往心里去,自古以来,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皇权,父兄亦可杀之,何况他这么一只鹰犬?
等待丘神绩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这是一个死局:
今日他害了韦妃,再去杀了李贤,那将来他是死;
他不害韦妃,不杀李贤,那回朝就得死。
左右都是死,绝无生局。
可是,丘神绩想活啊!
“仙长救吾!”
“神绩多年在朝,听命圣后身不由己,纵使为恶不赦,罪该万死,可是可是神绩一家老小,左右三族,皆是无辜。”
“望仙长开恩,看在苍生可救的份儿上,为神绩指一条明路吧!”
“”
吴宁听着差点笑出声。
心说,古人还真是奇葩,到底是真信这个,还是傻啊?认识不到半天,身家性命就压上了?
缓缓坐回床上,看戏一般,倒想知道孟道长这回要怎么救。
殊不知,他置身局外,加之出于穿越者的优越感,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让孟苍生越加对吴宁的“稳”生出兴趣。
吴宁小觑古人,自以为是地掩饰,在孟苍生这里已经露出了破绽。
只不过,孟道长脑洞没那么大,再怎么怀疑,也想不到这是个一千三百多年以后的人。
“救”
背起双手,来回踱步,心里想的却不是怎么救,而是吴宁。
“怎么救?”
抬眼看着丘神绩,“将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救,又何必为难贫道呢?”
“非也!非也!”
丘神绩急了,“仙长乃世外高人,定有妙法保全神绩!”
“求仙长,救吾性命啊!”
“救!?”孟苍生又念叨了一个救字。
语气之中却已经满是玩味,缓缓把挂在床头的配剑抄了起来。
“凭什么救?”
呛啷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丘神绩。
“你可知吾是何人!?又为何要救你!?”
“”
丘神绩抬头,只见孟苍生道衣洒然,眼露杀机。更让他心惊的是
这道士,左手持剑!
瞬间大骇,“你”
“你!!!”
“你就是那左持剑的道人!?”
“唉!”
看到这里,吴宁终是一声长叹。
没忍住,嘀咕道:“找死”
“对!”
“找死。”孟苍生冷然断喝,对吴宁更是看重几分。
转头对丘神绩道:“汝若不说破,贫道不说救你,放你也并无不可。”
“可是”
长剑抵前几分,“既然你已经知道,贫道就是闯皇城、劫囚犯、救人杀官的罪首,又怎能留你性命!?”
“我”
丘神绩本来就是个糙人,直肠子,哪来道士那么多弯弯绕?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我”
我了半天,连饶命都说不出来了。
“也罢!”最后哀然长叹,神现决绝。
“能死于道长之手,也算善终,起码可保全亲族无碍。”
“动手吧!”
丘神绩还挺光棍,起码明白孟苍生只会要他的命,却不会要他全家的命。但是若轮到圣后出手,那可就谁都活不了了。
自知不是这道士的对手,也不反抗,低头待戮。
然而,半晌已过,却是没了动静,疑然抬头,只见
只见那个一直被他视若无物的少年,此时竟挡在了剑锋之前。
“这”
丘神绩甚是惊讶,不明白这“师徒”二人唱的是哪一出。
而吴宁此时直视孟苍生,眼神之中,七分平静,三分无奈。
咧嘴一笑,宛若午夜阳光,让孟苍生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九郎,何故阻拦?”
吴宁道:“我没见过杀人。”
“以前没见过,以后也不想见。”
“哦?”孟苍生暗笑,缓缓垂下长剑。
“不杀就得救。”
“我都救不了,你想救又怎么救?”
吴宁一摊手掌,看向丘神绩。
这憨货眼睛都直了,都是爹生娘养的,没事谁愿意去死啊?
可是,吴宁下面的话,没把丘神绩噎死。
“简单啊,你去外面动手不就得了?”
“”
___________________
是夜,有左持剑妖道夜袭官驿,伤周兴、近卫数人。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奋勇退敌,追袭十数里,伤重坠涯,以身殉职。
圣后武氏知悉甚哀,追任丘神绩上将军之职,厚待亲小。
——————————
第二天。
山路崎岖,两骑缓行。
吴宁那个丑娘舅一人一骑走在前面,而孟道人则是与吴宁同骑,缓缓拖在后面。
“可惜了!”吴宁到现在还有点不甘心。
“这一路要是与庐陵王同行该多好,起码好吃好住。”
“呵。”孟苍生干笑一声。
“怪谁呢?还不是你,非要放那丘神绩一条生路。”
“诶~!”吴宁不干了。
“这事儿可扣不到小子头上,是道长自己要放,却非要绕一个弯,图增烦恼。”
吴宁不傻,相反,后世的他虽然涉世不深,但很多事情也不是看不清楚。
孟苍生拔剑,不是冲着丘神绩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说心里话,如果吴宁心再硬一点,他会冷眼旁观,任由孟道人和丘神绩去折腾。更不会没忍住地说那句“找死”,把麻烦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前世的认知不允许他冷眼旁观,更不允许孟苍生用这样的方法摧毁他的意志。
说白了,这与善恶无关,与圣母更沾不上边,只是单纯地不想刚来到这个时代,就见证这个时代的野蛮和冷酷。
大唐,华夏鼎盛之所在,炎黄子孙骄傲之根源。
吴宁更希望它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大唐,起码不是那么冷冰冰的。
可是,既然已经被孟苍生逼得露出了马脚,吴宁索性不再掩饰什么。
老子就是这么妖,就是什么都懂,就是和从前的吴宁不一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反正吴宁还是吴宁,我还是我,你把老子拆了,也研究不出来我是一千三百多年以后来的。
“道长本来就没打算杀丘神绩。”
“哦,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他?”
吴宁略一沉吟,“他能被道长三言两语就说动,绝不是因为他憨傻。爬到那个位置的人不可能是傻子。”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还没陷得太深,还能回头!”
吴宁愈加肯定,“他还能来求你救命,更印证了这一点。否则,丘神绩若是知道自己没法回头,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九郎又如何断定,贫道不会杀他呢?”
“你若想杀人,在渡口的时候就已经动手了啊!”吴宁坦然道。
“渡口的那些话,与其说是恐吓,倒不如说是试探。试探丘将军到底陷的有多深。”
“丘神绩若是有半点异动,道长可能就已经拔剑了,又何必等到晚上?”
“”
孟苍生良久无语,默默地看着吴宁半晌。
从昨晚开始,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给了他太多太多的惊喜,甚至是惊吓。
若不是他与丑汉二人这些年对曾经的过往只字未提,孟苍生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掉了包?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妖孽!?
“九郎,拜吾为师吧,吾教你本事。”
“不拜。”吴宁回答得甚是干脆。
“道长自己也非化外脱俗之人,又怎能让我信了天君,悟道长生呢?”
“”孟苍生又是无言。
这些话,他的师父也曾经说过。
“要不,你当我大哥吧?”吴宁的声音悠然传来。
“你文武双全,我也不笨,咱们兄弟二人双剑合璧,一起闯一闯这狗日的世道。”
“荣华富贵有些俗了,可是天地之大,哪里我们去不得!?”
“”
“好!”孟苍生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甚至应下之后,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应下。
夕阳映照之下,关中的土岗黄山如血如歌,孟苍生极目远望,却是没有焦距。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他有一种感觉:
这个注定“生无安宁”的少年,也许真的能在这狗日的世道里缔造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