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说道:“何三国现在在山西当差,也算是大帅你的下属。”
又稍稍沉默了片刻,刘秉言说道:“何三国的后面,是吴王。”
吴王?那位“糊涂王爷”?
就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
秦禝尽量把粗浊的气息平缓地吐了出来,看刘秉言一脸担心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你放心,我从不害人,可如果有人要骑在咱们头上撒尿,”他狞笑了一下,“那也不成。”
秦禝这会带回来的军队不多,只有近卫团和他一起回来了。其余的军队都交给梁熄在扶桑继续作战,不过扶桑现在战局明朗,相信很快就能竟全功。
而这次征调的龙武军都是留驻在江苏的,这些留驻的龙武军各部知道要去剿灭马匪,都大为兴奋。毕竟都憋坏了,有一种转头便要去屠狮杀虎的快意。
秦禝在会议上反复告诫部下不能轻敌。但这其实是做不到的,此时的龙武军,哪里还能把马匪放在眼里?包括秦禝自己,也难免生出“碾压”的快感。
秦禝和各部主官在地图上反复研议,具体军事布置在抵达津门前就要做好,到了大沽口,下了船,便各自奔赴预定防区。
刘秉言素来知兵,国内情形又最熟悉,也参加了相关会议。
至于心柔,当然不愿意和秦禝分离,但既已归国,不回申城,白沐箐的面子上须不好看。因此虽然两个人都颇为不舍,但心柔还是主动提出回去申城,没有叫秦禝为难。秦禝给白沐箐写了信。
谁知道到了第二天,刘秉言又拿出一份谕旨,又变作宣旨的钦差。秦禝又得跪倒磕头了。
上谕的内容叫秦禝微微心惊:西北出事了,胡柏草阵亡。
朝廷把陕西也划给了秦禝,“着该大臣全盘统筹办理,如何调遣兵马,并粮草辎重,乃细思详划,预为之计,陛见之时,明白回奏。”
就是说,秦禝现在“五省军务”。不但要剿灭马匪,还要平定羌乱。
京都那位御姐。您真以为我三头六臂呀。
接完旨,刘秉言讲起胡柏草阵亡详细,原来不是打了败仗,而是,实在倒霉。
胡柏草入陕,大力振作,本来军务上已颇有起色。东边,同州一带,他派手下大将李磊、李尔北拒羌人,大大缓解了潼关的压力;西边,西安一带的军务他自己亲自主持,也防守的颇为得当。甚至还前出向西进攻羌人
羌人一时立不住脚,向西退去,胡柏草沿河追击,追到了周至。于是全军猛攻周至。胡柏草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不想一颗流矢飞来,正中右目,很快便伤重不治。
胡柏草麾下的军队失去主帅,溃回西安;陕东的羌人得讯,士气大振,反扑李磊、李二部,二将接战不利,苦苦支撑。
陕西的匪情,几乎完全回到胡柏草入陕之前、沈浼主事时候的局面了。
朝廷对胡柏草的阵亡深感痛惜,追授了侯爵,着其独子袭之。
还是那句话:抚恤这些都好办,问题是,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窜入山西的西路马匪愈来愈西,差不多要接近山西、陕西边境了。一旦西路马匪西渡黄河,或羌人东渡黄河,就会合流,则西北即全境糜烂,再图收拾,一定大费周章。
朝廷手上是真没有人了,反正山西、陕西接壤,剿灭马匪、平定羌乱相关,于是索性全部扔给了秦禝。
秦禝的头略略有一点大。
胡柏草此人,不但能打仗,为官也是清廉自守。
秦禝的计划中,是要把胡柏草收为己用的。胡柏草不但在军务上会成为一个好帮手,日后改革,他的勋贵身份,也会起到特别的作用。
这下子,镜花水月了。
刘秉言说道:“这副担子,当真极重。不过事权一统,也许更易收功。我想,大帅也不必亲赴陕西,坐镇中央,调兵遣将即可。毕竟羌人藓芥之疾,马匪心腹之患。”
这个看法,秦禝并不同意。陕西,恐怕要亲自走一遭。
剿灭东路马匪,离最后收功的时候,还有一小段时间,他要抓住这个“时间差”。
不过,秦禝知道,这次是刘秉言替龙武军备办粮台,因此说了不少恳切拜托的话。
刘秉言却说道:“为大帅办粮台的,其实是齐王抓总,我不过跑腿办差而已。”
哦?
军情紧急,所有迎来送往的虚花样,秦禝一律推了,又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重新调整了部署。
郑四水带着一个团先行前往甘陕;秦禝带近卫团和一个骑兵团入京,陛见之后,即从北路赴陕。两路入陕,都要经过山西,但秦禝决定,完全不搭理西路马匪,衔枚疾进,在同州以北汇合。
这一带的羌人,正盯着黄河以南、以东的官军。秦禝要出其不意,拊敌之背,从后面一拳砸碎这股羌人,然后顺势西进,将全陕的羌人赶到甘肃去。
西路马匪西窜,根本是为了和羌人搭上头,如果羌人垮了,西北贫瘠之地,西路马匪一家子是混不下去的,只好东返。于是不需官军“兜剿”,山西的危局自解。
然后回军山东,此时寿光一带,马匪入彀,大兵云集,聚歼东路马匪的“火候”就到了。
剿清东路马匪后,再掉头西向,那时的西路马匪,孤魂游魄,不难一举荡平。
龙武军其余各部,次第开拔,分赴山东各地。
终于到了京都。
骑兵团和近卫团大部驻扎在城外一处军营,秦禝自带近卫团一部进城。
一进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然后前呼后拥地到了东华门的贤良寺。入宫之前,就在这里休息。
陛见之前,不能回家,这不消说;秦禝现在的身份,是督办五省军务的钦差大臣,不是江苏巡抚,也不好再住江苏公馆。
刚刚坐定,顺天府的首县大兴知县的手本就递了进来。
原来大员莅临,例由首县做东,备办供应,“公款接待”。
自然挡驾。吴椋跟大兴知县说道:“大帅跟贵县道乏!再跟贵县说一句,大帅一向不扰地方,贵县什么都不必预备,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早在大兴知县这个老油条料中,因此这家伙表面上点头哈腰,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准备。
秦公爷回京了!
整个京都城轰动起来,贤良寺周围立即喧闹起来。无数人探头探脑,想一睹远征扶桑的大英雄是何等样的风采?只是近卫团关防极严,外面热闹,寺里面总还算清静。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秦禝便起了身,洗漱完毕,穿戴齐整,
寅时六刻,出门上了八抬绿呢大轿,两名宫里派来的太监前导——这次不是李孝忠的安排,而是出于“懿恩”吴椋等材官跟着,一行人往皇城而去。
进午门,入隆宗门,到了候见的朝房,今儿带班的御前大臣是岐王。
岐王一看见秦禝,便呵呵笑道:“秦公爷,恭喜!”
秦禝上前请安,笑嘻嘻地说道:“王爷说笑了,一年不见,王爷愈加英武了。”
齐王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话,我回去说给王妃听去!”压低了声音,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秦禝,你们家,还有好事。”
还有好事?“我们家”?能是什么呢?总不成再封诰一个一品夫人吧?
此时,太监来传懿旨,着岐王带领秦禝觐见。
二人来到养心殿门口,岐王报名:“一等公、督办五省军务钦差大臣秦禝候见。”
那个干净、清亮的声音今儿分外柔和:“进来吧。”
秦禝进得殿中,三步走过,双膝跪下,口称:“臣秦禝恭请圣安。”然后免冠叩首。
磕过头,起身前趋数步,在离御前“最最近”的一个垫子上,又跪了下来。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黄色纱幔后面。有不平静的气息。
还是东太后先开口:“唉。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声音里居然带出了哽咽。
这哪里是君臣奏对的格局?
秦禝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她们毕竟是女人。
地位再高、权力再大、能力再强。也毕竟是女人。
还是孤儿寡母、四边不靠的女人。
而女人,一旦对你产生了依赖,这种心理只会愈来愈重,甚至可能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看来这一年中,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哥不在朝,朝中到处都是哥的传说呀。
秦禝咬了咬牙,好吧,我也肉麻点。
他略略伏低了身子。说话却微微地提高了声量:“臣在扶桑,仰念懿恩,思慕慈颜,中夜彷徨,也是恨不得身生双翼,能够早一日越洋回国,以慰两宫皇太后的厪虑。”
这一下戳中泪点,东太后差一点就要放声儿,拿个手帕子用嘴咬住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向李念凝歉然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我不成了。妹妹,你来吧。”
李念凝表面上还拿捏得住,但内心激荡,并不输东太后。
何况,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她还感受着东太后无法体会的一种“况味”。
那个多少个夜晚向自己坏笑着俯下身来的“他”,终于变成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了。
这个,不会还是梦吧?
李念凝开口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但旁人听来,还是非常温柔:“秦禝。”
“臣在。”
“你今后的担子,很重。”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李念凝却不爱听,哪个要你“尽”?哪个要你“死”?
于是话里就多少带出一点责备的味道:“总要平平安安地,把差使办下来。”
秦禝听明白了李念凝的意思,说道:“是,臣努力巴结,断不使太后失望。”
顿了一顿,秦禝说道:“臣在津门的时候,龙武军各部都已出发。郑四水已赴陕西,其余各部,已开赴各地。”
这么快?!两宫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欣慰的笑容。
东太后说道:“唉,难为你,难为你。你走了一年多,这次回京,可要在家里好好呆上一段日子。”
这个李念凝心里大表赞成。当然,李念凝是有“私心”的。念及于此,脸儿不由微红,好在隔着纱幔,没人发现。
谁知秦禝却说道:“臣拟明日在家里呆上一天,后日一早便出发,赴陕西和郑四水会和。”
两宫都大出意外。东太后连连叹气,说道:“唉,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你这也未免也太辛苦了,你家嫂子,一定埋怨我们姐俩太不近人情了。”
秦禝回道:“军情紧急,臣不敢先家后国。呃,臣下的嫂子,也是晓得……这个‘大义’,断不会生出什么意见的。”
李念凝也很感动,只是同时不自觉地有一点点“失望”。
她微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情,事先没有和你商量,你只怕还不知道。七爷的王妃,认了韩氏,做自个的亲妹妹。”
啊?
信息量好大。秦禝的脑子一时有一点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应该就是岐王说得“好事”。
东太后喜孜孜地说道:“韩氏成了七爷媳妇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们姐俩的妹妹,秦禝,今后咱们可真成了一家人了。”
秦禝还能说什么?他只好磕头谢恩:“慈恩深重,臣惶恐之至。”
心想,以后我该叫你们姐俩啥呢?“嫂姐”?
认韩氏做妹妹,岐王王妃是很乐意的,她本来就和韩氏交好,特别是想到今后对秦禝说话,可以摆出“嫂姐”的款来,着实有快感!
这次认姐姐妹妹,虽然不是朝廷的封诰,但“亲承懿旨”,当事的几个女人都是很有面子的。
李念凝的声音变得郑重:“这一段日子实在辛苦你了。你出京后,家里面我们姐俩和七爷都会好好照应,你不必担心。”
秦禝再次谢恩。
东太后笑着说道:“你班师回朝之后,得空请我们姐俩到家里面坐坐,听半天戏,就算谢恩啦。”
这话其实是为李念凝说的,李念凝是个戏迷,东太后于此道倒是普通。
齐王王妃既然已经认了韩氏为妹,秦禝就算“懿亲”,即便秦禝在家,太后临幸,也可以算是“走亲戚”,名正言顺了。
“家常话”说完,李念凝问道:“你这次剿匪,估计要多少时间,才能竣功?”
这是要紧的问题,秦禝沉吟了一下,说道:“回圣母皇太后,西北的军务,臣暂时只能做到将羌人逐出陕西,如果要收全功,包括新疆,臣估计须费时三年上下。”
他微微停了一下,说道:“至于马匪,臣总要请两宫皇太后好好儿地过一个年。”
西北的军务,把羌人驱出陕西已经很好了,真能三年收全功,已经算很快的了。
最后面一句话,两宫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要请两宫皇太后好好儿地过一个年”,自然是说要在年前剿平马匪。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离年下不过两个多月,从西北至中原的遍地烽火就能熄灭,那么多的马匪就能完全扫平?
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情。
李念凝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温言道:“我们姐俩不是要你立什么军令状,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可不要太着急了。”
秦禝说道:“太后训示的是。臣经已反复筹划,不敢欺君。”
那么就是真的了。李念凝、东太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中看到了渴望的神情。
李念凝转过头来,说道:“既如此,我们姐俩,就在京都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