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保持安静!”书记员赶反复申明纪律。
那股窸窸窣窣的嘈杂终于停止了。送风口不住地吹着冷气, 媒体区的记者捏着纸杯在对应区位站好, 小心摆好摄像机的角度。
安静不过两秒钟,人群忽然发疯似地沸腾起来, 闪光灯集中地闪烁不停。
年轻人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数人只看见他的侧脸, 他身材清癯, 衣裳干净。
“请关闭闪光灯, 请勿扰乱庭审秩序!”书记员打断了一个试图直播的主持人, 亲自下场将她的话筒掰到了一边。
一般的公开庭审很少容忍媒体记者的参与, 但此次不同, 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反常,法官在嘈杂声中按紧耳麦, 里面传来了发言人的最高指令。
“提问时请尽量避免专业术语,简化审程序,我希望您将它当做一场答记者会,尽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
“……好的。”法官冒着汗答应道。他抬起头, 看向了黑洞洞的摄像机,无数举起的手机,还有窃窃私语着的人群, 一切都意味着这不再是一场严肃的一锤定音的审判, 而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全民讨论。
正因如此,每一个问题都有可能引起舆论之争,他紧张地再度翻看材料,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滚落下一颗汗珠。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来却很轻松。
听说他年少时叛逆, 可此时看来却不像,他从容站在那里,头发干燥整洁,纽扣整齐地扣着,襟前别着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针,垂着眼,妥帖的宛如一个前来赴约的绅士。
法庭纪律的宣读埋没在窃窃私语中,因为纪律问题,庭审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所有的录像、案情记录被传送到法庭中间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样的屏幕上。
威严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所有物证真实有效。”
各个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播放的视频,有的记者们甚至对于视频上女孩的高仿真度啧啧称奇。
“她可真漂亮。”
“简直像真人一样。”
书记员维持纪律的声音再度气急败坏地响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静静看着监控录像里的内容。
他看得很专注,眼里似乎蕴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直到问询打断了他。
“被告人先前知道视频里的ai是诺尔教授违禁实验的成果吗”
y说:“我知道。”
“作为守法公民,知道后为什么没有选择举报,反而隐瞒她的身份”
“我恰好需要一个监护人。如果没有监护人,我将会被领养,我很讨厌寄人篱下。”y平静地陈述,“那个时候我九岁,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我很孤独,希望有人陪陪我。”
这个叛逆天才和盘托出的坦诚,导致了四周一片静默。
“可是——”
y的律师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女性,金发碧眼,镜头充分给到了她,她的声音也悦耳好听:“一旦举报,苏倾面临的只有被销毁的命运。我的当事人y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诺尔教授制造苏倾,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思念车祸死亡的养女。即使实验失败了,诺尔对这个机器人依然很好,每天都会花五六个小时陪她说话,把她教导成真正的女孩子。如果你们也做了父亲,一定能理解一个孤独的父亲的心血,是不能被冷漠地毁灭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人们十分惊讶,旁听席逐渐升起切切察察的议论声。法官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律师请不要提及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那位律师微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问y:“视频里的机器人同你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妻子。”
“是监护人,也是‘妻子’”法官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涩然,带着本能的质疑。
“是的,前期她照顾了我,”他迟疑了片刻,“可我长大之后,无时无刻不在被她吸引着。”
“可她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是的。”
“那么请注意措辞,她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们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认。”
y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将那口气慢慢吁了出来。窗外的光照着他发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转过眼睛默然盯着法官,眼神里含着一点挑衅的笑意。
法官低着头,对再度占了上风感到松了口气,接着道:“你们将不会有孩子。”
“我非常喜爱我的妻子,因此新生命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即使是必须的,”他冷淡地一字字道,“他也不该是一道线,一个数字,一条法令。”
就像一滴水溅进油锅里似的,议论声轰然炸响。
面对联合政府无休止的对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们背负着人类一体的责任,谁也不敢先说出口。
而眼前的被审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怨怼。
一个女记高高地举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暂时停止庭审。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来犀利地问,“请问你怎么能确定这种感情是爱情呢也许您只是陶醉于机器人的绝对服从也说不定,您爱她哪一点ai的哪一个部分不是由人类创造和美化出的”
“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爱情。”y沉默了一会儿,讽刺地说,“不过,我的妻子从来不会绝对服从,如果她是的话……”
“那就好了。他笑了笑,“她会听我的话,待在我身后,她不会亲手毁灭我们的家庭,猝不及防地给我一刀。”
“她离开之后,我保存着她的身体,却不再迷恋它。我没有尝试过再复制一枚芯片,我知道即使造出来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再是她。”
他讥诮地扫视过媒体区,“您说,我究竟爱她哪一点,美丽,还是智慧”
或许是这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蕴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没有形态的灵魂。像千姿百态的云,世上独一无二,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暂而珍贵。
一名青年学者始终无法苟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细胞构成了心脏,人类大脑密布着多少神经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仪器,机器的条件反射。怎么能与人类相提并论
“永远不能。”
年轻人眼里含着锋芒:“但是,当她感到怯懦,学会撒谎,开始掩耳盗铃甚至用死来逃避困难时,她就已经产生了完全类似人类的心理机制。你无法否认,她违背指令的自毁就是她觉醒的标志。”
广场屏幕上、公交站牌下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仰头看着屏幕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勾起嘴角,“我们自诩宇宙智慧的顶端,最珍贵的物种,一切其他生物都难以与我们比肩,人类是多么自大啊。”
“可是在我看来……在我看来,这样的自大,也不过是蜉蝣生物的恐惧。我们被几十年前的末日吓破了胆,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我们用‘人类一体’的责任将所有人绑在一起,用触手一样的管控将每个个体矫正得健康向上,为了社会能运转下去,我们抹杀旁逸斜出的一切感情,把压力丢给了未出世的孩子。”
y的律师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他准备了一份对他有利的辩护词,可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来自那篇讲稿。
“我们不再追求科技发展,也不再探索宇宙奥秘,龟缩在角落里,退化成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我们恐惧而苟且地繁衍着,早就失去了爱的本能。”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话筒音量被切掉了。嘈杂声顿起,设备控制人员出了一头冷汗,法官按了按耳麦,屏息等待指令。
“请递给我一个话筒。”他转向媒体区,声音失去了话筒加持,但依然平静从容,“即使是死刑囚饭,我在今天依然有说话的权利。”
有大胆的记者翻越护栏,伸长手臂,递了个小扬声器。
他接过那小扬声器,在刺刺拉拉中继续:“三万万人类,一亿五千万女性,无数个鲜活个体。”
法官紧张地按着隐形耳麦,那端沉默很久,终于传来了声音:“让他说下去。”
与此同时,话筒骤然打开,被告人的声音即刻清晰地传荡开来,转到了每个角落:“但你们不会明白,宇宙浩瀚无垠,我爱上这样一块顽石。”
“懵懵懂懂,混沌未开,学得比旁人都慢,闹出许多笑话。”
他停顿了片刻:“可我想与她共度每一日,直到过完我卑微的一生。”
没有人打断他,他也未曾停留,仿佛这不是庭审,而是学生时代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答辩演讲。
“我的妻子有一个心愿。她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类,但是直到她死也未曾实现。尽管她的妙思、情感和可爱,已经胜过许多的真正的人类。”
一张男孩女孩的抓拍合影,骤然跳跃在方尖碑上,他们看起来如此协调和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嬉笑着走出来了一样。
他微微笑起来:“我认为作为人类毫无骄傲之处,但这是她毕生的愿望,她仰慕我们身上的骨骼,血管,和跳动的心脏,因此我开始收起怨怼,爱我自己的每一处,爱我的生活,爱我所处的星球。”
“我想要为她挣得这样一个身份,代替她墓碑前的鲜花。”
无数亮汽车停在马路边上,斑马线上空无一人,红绿灯径自变化,由红到黄,再到绿,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场庭审直播。
“我第一次为机器人哭。”女孩红着眼圈,笑着对旁边的路人说。
“我们应该为他们开辟一条绿色通道,不是吗”</p>
<strong></strong> “爱情是自由的,理应是自由的。”头发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地、慢慢地吐出这句话,他的下唇和手指同时颤抖着,“早该如此了,无法阉割的,人类的本能。”